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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侯府。
時縫驚蟄,窗外淫雨霏霏。
枝頭花瓣被春雨打落,及滿青石小徑,瀠瀠花香漂浮在空中,似有卻無。
“小姐,世子怎麼能如此對您!”花枝抬手抹了抹眼淚,又是心疼又是憤恨道。
小姐還有三個月及笄,與小姐自小青梅竹馬,早已定下婚約的楚王世子突然登門造訪,竟是前來退婚。
今日退婚訊息傳出去,長安城簪纓世族的唾沫星子能將小姐淹沒,淪為人前人後的笑談。
更何況,小姐極為鍾情世子,為了他連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要,他何其薄涼狠心。
婷婷站在銅鏡前的沈漪轉過身,春衫輕薄,勾勒出比新柳還要柔橈曼妙幾分的腰肢。
她眸光冷漠地望著在雨中站了已有一個時辰的蕭臨涉,雨水沿著他俊美的臉龐滑落,他站得筆挺,列松如翠。
“他心有所屬,非她不娶。”沈漪淡淡道。
花枝瞪圓了眼睛,淚水流得愈發洶湧:“為什麼?明明小姐待他這般好,甚至救過他的性命,他要如此傷害小姐?”
沈漪哂然失笑。
前世的她也是這般淚眼婆娑向蕭臨涉追問為什麼要退婚?那時的他眼底雖有些許愧疚,說的話卻讓她如墜冰窖。
“漪娘,我自小與你定下婚約,一直被父王母妃耳提面命,你以後是我的妻,要待你好,我謹遵他們教誨,從未發現其中不對。直到數個月前,我才發現我錯得離譜。”
“你雖是名門貴女,性子著實是刻板無趣,只拘泥於閨閣的三分天地,不知閨閣外的天高遼闊,更不知我所求所念。而我就像是一個傀儡,不曾與你心意相通,卻要被迫與你成親。”
他似想到了什麼,語氣攜裹了一絲冷意:“我不想與你成為怨偶,更不想厭惡你。所以,我要退婚。”
聽罷,她為他擋刀留下的傷口似還未痊癒,鑽心的疼讓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她一直以為他們是兩情相悅的。
他哪,曾帶著她遊盡長安城,執手登上城樓最高處,與她道:“總無語,但依依。”
他哪,在她每年生辰,總是挖空心思為她準備賀禮。她送他的每一物品,他收到後,眼中的星輝炙燙誠摯,笑言:“漪娘送我的臻寶,我必定惜之愛之。”
三年前,敵國突厥派刺客潛入長安城,將蕭臨涉錯認成太子蕭璟向他行刺,她為他擋了一刀,他流著淚緊握她的手,聲音悲愴:“漪娘,此生我蕭臨涉必不負你。”
怎麼說變就變了呢?
蕭臨涉抿了抿薄唇,跪下:“漪娘,請你成全我。我自知是我負了你,我曾欠你一條性命,如今任由你處置。”
噬骨的疼傳遍了她全身,如烈火焚燒,她雙眼一黑暈了過去,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想聽。昏迷之際,她淚流滿面,不肯張嘴服藥。
爹孃與兄長向來疼惜她,自是容不得蕭臨涉如此傷她。爹爹進宮面聖,在養心殿呆了整整兩個時辰。出養心殿後,再折去慈寧宮拜見太后。
最終,婚還是沒退成。長安城人盡皆知,楚王世子不喜沈侯府嫡長女欲要退婚,沈侯爺一紙訴狀告到皇上與太后娘娘處,脅迫楚王世子迎娶沈侯府嫡長女。
大婚當日,他滿身酒氣地踹開大門,毫不留情地扯下她的紅蓋頭。
他目光冰冷,譏諷道:“沈漪沒想到你是這種不知廉恥之人,以沈侯府與太后娘娘的權勢逼迫楚王府,以性命威脅我娶你,當真令我厭惡至極!”
“我心儀之人是崔府小姐,她比你好上百倍,你永遠得不到我的心!”
說罷,他拂袖離去。
原是如此啊。
崔府小姐崔華錦,年幼之時隨崔夫人上山祈福後走失,尋回來後已是豆蔻年華。
長安城不少世族子弟對她極為青睞:“崔府新貴躊躇滿志,崔貴妃又深得皇上盛寵,崔小姐本是天之驕女,只可惜她紅顏薄命,幼時不幸與親人走散,顛沛流離。”
“這是崔小姐的不幸,也是她之幸。十年流亡,反是養成了她堅韌脫俗的性情。與她交談,實在驚歎於她的見多識廣與恣意率真。”
話鋒一轉,他們眼底隱有嘲弄:“顯得長安城養在深閨的貴女,太過矯揉造作。”
尤記得,蕭臨涉第一次見到被眾多公子哥兒圍簇著的崔華錦,他眉頭緊皺,一言不發。
多可笑,那時她竟以為他不喜崔華錦,如今想來,初次見面,他已對崔華錦生起私慾。
燭火搖曳,盈盈墜墜,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流了一整夜的淚,終於想通。
他既無情她便休。縱使她再心儀他,也不應卑賤到落入塵埃。
翌日,她再次成為長安城的笑談,費盡心思求來的夫君對她不屑一顧,在新婚之夜揚言鍾情旁的女子,不與她圓房。
她向蕭臨涉提出和離,他愕然,隨即惱怒道:“沈漪,這就是你欲求故縱的伎倆麼?我告訴你,你這樣做只會讓我愈發憎恨你!”
當日他上門求退婚的話一語成箴,他們成為了兩看相厭的怨偶。
她對他漸漸心死,日復一日向他提出和離,他也一如既往地對她怒目相對,咬定她東施效顰,另闢新徑學崔小姐的行事姿態來博他歡心。
而她不知,她是牽制沈侯府的棋子,皇上亦不會讓她輕易和離。
沈侯府百年世家,在長安城盤根錯節,賀元帝如哽在刺,心心念念除之而後快。賀元帝在十年前佈局,命楚王與沈侯府深交,定下她與蕭臨涉的婚約,十年後收局。
她婚事受挫,父兄為她心力憔悴,再有楚王府背刺,沈侯府岌岌可危。在太后皇姑祖母薨逝後,賀元帝打壓沈侯府更加肆無忌憚。同僚構陷,一道聖旨落下,沈侯府通敵叛國,滿門抄斬。
沈侯府世代忠良,又怎會通敵叛國!可憐沈侯府上下一百餘條人命,就連她不過三歲的侄兒,也淪為皇權傾軋的刀下亡魂!
她恨當今天子,恨楚王府的所有人,更恨自己識人不清,引狼入室,害了沈侯府!
諷刺的是,楚王府剷除沈侯府有功,當賀元帝問他想要什麼賞賜的時候,興許是有愧,他竟是求賀元帝留她一條性命。
就這樣,她被囚在楚王府的幽室生不如死,他每日來到幽室,神色哀傷地望著她,為自己辯解:“漪娘,在與你成親前,我並不知皇上要對付沈侯府。皇命難違,我沒有能力保全沈侯府,只能求皇上留下你的性命。”
那又如何呢?她想要他死。
她與他虛以委蛇,利用他那少得可憐的愧疚,給他下了慢性毒藥,她也同時服下。
奈何她心血早已耗盡,等不到蕭臨涉死的那一刻了。
她死的那一日,冬雪初霽,牆角寒梅開得正好。
她口吐鮮血,望向窗外暗香襲來的梅花。
毒藥穿腸爛肚,細細密密的疼痛感自心口而起,傳遍她的四肢百骸,她的意識漸漸迷離,渙散。
她好似回到了沈侯府,看到了爹爹目光溫柔地在為孃親畫眉,琴瑟和諧,看到了兄長在樹下練劍,英姿勃發。
她含著笑,一如在閨閣時向他們撒嬌:“爹,娘,大哥,漪娘好想你們。”
“你們怎麼這麼晚才來接漪娘?”
彌留之際,門外傳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似有人慌亂地叫喚她的名字:“漪娘!”
沈漪緩緩閉上眼睛,一滴淚珠從眼角滑落,無聲沒入地上。
再次醒來,她竟回到蕭臨涉退婚之時。
爹孃與大哥尚在,她未嫁與蕭臨涉,一切都還來得及。
花枝看著沈漪落淚,自責到手足無措。小姐本就心痛難忍,她竟然還多嘴令小姐徒增哀傷。
沈漪睜開眼,走過妝匣開啟,纖手取出婚書。
從前的她滿心滿眼都是蕭臨涉,這一紙婚書,被她小心翼翼地儲存著,時不時取出凝睇,不由輕笑。
現於她,不過輕於鴻毛的廢紙。
她朝著門外走去。
花枝臉色一變,不確定問道:“小姐您這是要?”
沈漪走出門外,望著纏綿的春雨,平淡道:“他負了我,我棄了他。”
在身後的花枝愣住,留在原地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是啊,她伺候小姐多年,怎麼就不知道小姐是有傲骨的。楚王世子如此傷小姐,小姐怎會待他如初?
可她還是很心疼小姐啊!
曲折遊廊,花枝為沈漪打傘,女子的裙角旖旎,暈染在細雨中。
她眉若春山,肌膚盈盈勝似凝脂,恰有一片花瓣落在她的裙裾上,更增風流蘊藉之意。
蕭臨涉望著遠處的沈漪,行走間款步姍姍,淺青的裙裾與濛濛煙雨融為一色。
他心裡訝異又有點不適,沈漪竟還是這般矜然自持的姿態。
她有多在意自己,他是知道的。他上門退婚,她必然是傷心欲絕的。
忽然,蕭臨涉牽著唇角笑了笑。
大抵是痛到極處,沈漪依舊在竭力維繫著世家貴女的風儀。從前他只覺得這樣的她溫婉端雅,知書達禮,是妻子的不二人選。
可他的心在數月前已被那個令他憐惜的女子撞開,其嬉笑嗔怒,其恣意風情,猶如延綿不絕的藤蔓,在他的心間攀附,生長。
時間愈久,沈漪便被襯得索然無味。
他換上愧疚的神色,迎了上前,道:“漪娘。”
沈漪在距蕭臨涉數步停下,眸光如十二月的皚皚素雪,冷清清地望著他。
他生得俊朗清舉,即便是在雨中站立多時,絲毫不見狼狽,反是有種落拓不羈的乾淨。
這個她曾那樣傾心痴慕的男子,如今再見,已無一絲歡喜,唯有無盡厭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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