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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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七年十月,呂家軍在瓊崖島掀起的腥風血雨已過去了幾個月。
曾在萬州港口給說相聲的呂瑛送過小海螺的楊秀家也分到了田,但他們家的田都只來得及種些菜,到了十月,所有人都得忙秋收,連軍隊也得去收糧。
畢竟,呂家闢出相當大的地種糧供軍隊吃,這些自然要呂家軍自己收。
楊秀的爹楊文進了呂家軍,自然也要來幹活,楊秀和母親薯娘忙完了家裡的事,便過來給他送水。
楊文乾脆帶著兒子一起割稻穀,抹著汗說:“主家是重視農耕的,以後糖吃人的事,應是不會有了。”
楊秀不解:“爹,什麼是糖吃人?人吃糖還差不多吧?”
楊文笑:“爹原本也不曉得糖怎麼會吃人,但前陣子上頭髮了新的語文課本,上面說了,老爺要賣糖賺錢,不許我們在地裡種糧食,只需種甘蔗,讓大家到最後沒糧食可吃,就叫糖吃人。”
薯娘在邊上撿穀子,疑惑道:“主家教軍漢這些做什麼?”
楊文想了想,回道:“知道了這些,就不會想要老爺回來了。”
薯娘恍然大悟,也是,他們家以前沒田,對糖吃人的事體會不深,但其他經年耕種的人家想必被糖老爺欺負得不輕,餓死的人也不少。
不過沒經歷過“民國姨娘”、“魏晉貴女”流行風潮的薯娘還是覺得主家做這事多餘,因為正常人怎麼會懷念老爺呢?難道是現在的日子不好過嗎?
呂家趕跑了那些人,自然不會想要人懷念他們,這是老百姓也能想明白的事。
自然,呂家和老爺們一樣是高高在上的,但他們和老爺也有不同,呂家接管瓊崖島,是為了讓大家過好日子,有地種,有糧吃,不被倭寇欺負。
薯娘是漢家女,她低聲說:“主家是要做官府了嗎。”
楊文:“倭寇來了官府可不管,一直都是主家管。”
兩口子聊了聊,對於自己被主家統治沒有任何意見,小老百姓不管什麼法理正統,只想好好過日子,主家給他們分地,他們就跟主家走。
何況有意見也沒用,主家有軍隊,連楊文也是軍中一員。
割了一天的稻子,傍晚有人過來送吃的。
和楊文一樣在軍中的三蹦子推了一車雜糧饅頭過來,抬起嗓子悠長地喊:“來吃饅頭子喲,快來喲——”
夕陽映在三蹦子身上,罩著他精瘦黝黑的臂膀,明亮帶笑的眼,他穿一件麻布做的背心,對瓊崖人來說,十月穿這個也儘夠了。
楊文奔過去,三蹦子說:“每人兩個饅頭,有配菜,快來拿,和麵時加了好多細糧磨的麵粉,趁熱吃可香了。”
楊文拿了兩個饅頭,薯娘拿配菜,車上有一疊陶盤,拿夾子夾一把厘家的酸菜,配著饅頭吃十分開胃。
三蹦子看他們一眼是,說:“只有軍士能領,家屬不能拿。”
楊文:“兩個夠了。”
楊秀從父親手裡接了半個饅頭,啃了一口,就像三蹦子說的一樣,熱乎的饅頭香,入口後與唾液接觸後散發出清甜的滋味,口感更是讓正在換牙的小朋友喜歡得緊。
薯娘也分了半個,吃的時候滿臉甜意,楊文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妻兒,見他們吃得香,又給妻子擦汗。
當然了,帶妻兒蹭饅頭這事,也就是秋收時才可以做一做,若在軍中訓練,發下來的吃食就得吃個精光才成,剩一點都要捱罵。
待吃完東西,便該去上夜校了,瓊崖島的新規矩,呂家軍必須掃盲,以後不認字的連升遷的機會都沒有,楊文是有些野心的,又自忖若是學會了認字算術,還可以回家教妻兒,在這事上便很積極。
自然,有和楊文一樣想法的人多得很,於是點了好多蠟燭的磚瓦房裡擠滿了人,隔壁屋更是有許多繡娘,人多溫度就高,先生課上到一半,還要先叫幾個學生打桶涼水
把庭院澆一澆。
夏秋交接的瓊崖島就是這樣的,若不借水汽降降暑氣,人就要熱得沒法過了。
呂瑛才進了萬州縣的縣衙,就差點被水潑到,好在小人家已偷偷把《天山經》練到第三重,他靈活地閃開,只小腿被濺到了一點。
潑水的是個軍漢,見到呂瑛,也不顧地面滿是水,單膝跪下:“小人無狀,冒犯了貴人。”
天氣熱,呂瑛出門只在褻衣外罩了一層薄薄的蠶絲,看起來半透,絲上的花紋卻極盡繁瑣華美,腳下踩一雙編了綢繩和珊瑚做飾的涼鞋,能看到指甲沒什麼血色的腳趾。
“起吧。”
呂瑛悄沒聲地走到窗邊,雙手扒著窗戶,踮著腳看裡面上課,神情專注,清凌凌的眼中是一群黝黑消瘦的軍漢,在先生地教導下,如飢似渴地汲取知識,認認真真在沙盤中寫著字。
如今縣衙的教喻手頭帶著十來個認字的先生,每天白天教縣裡的孩子,晚上教大人,從白天忙到晚上,忙得嗓子時時乾啞。
一開始也有不願意教平民認字的,便被摘掉了職務,讓願意的上來,除此以外,每個月都有全島統一的脫盲考試,哪個縣的脫盲人數最多,也會影響到先生們的俸祿,教得好的還能往上升,漸漸的,這些先生們教書便都很用心了。
扒著窗戶的孩子頭髮烏黑濃密,只用藍色絲絛將鬢髮編成辮子盤到頭頂,其餘頭髮也紮成小辮子,只是沒盤起來,只垂在背上,髮尾及腰,是不同於漢人的異域打扮。
楊文是厘家漢,更是雨神的虔誠信徒,他先是驚愕地望著呂瑛的背影,便蹲在呂瑛邊上,過了一陣,這位瓊崖島的小主子便也蹲下,小小一團,玉雪可人的孩子問他。
“你不進去?”
楊文恭敬回道:“上次考試是第一,裡面有些字已經認得了,就出來潑水去暑。”
這位尊貴的小客人又問了幾句縣裡教喻教得好不好,是語文教得好些還是數學教得好些,考試時重視哪些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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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問完以後,呂瑛拍拍楊文的小臂,像是勉勵一樣,便輕飄飄走了。
楊文坐在窗下,耳中是教喻氣急敗壞拎著班上算學學得最慢的學生教訓的聲音。
半晌,他忍不住笑起來,不經意想起城門上掛了許久的那些腦袋。
那些腦袋有的屬於萬州縣手頭流鶯最多的老鴇,有的則是奸||淫過婦女的地痞流氓,還有把人當豬仔拐走賣的柺子,以及老爺。
這些惡人不是老爺,對老百姓的迫害之酷烈卻未必比老爺們差什麼,呂家這次下了狠手,把他們的腦袋掛到快爛了,又將之砸碎了埋在城門口的路面下,讓千萬人去踩踏。
這可是真正粉身碎骨的下場,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很有威懾力的,但奇怪的是,大部分人都不怎麼怕,甚至會感到安心。
自從某些人沒了腦袋,各縣捕快班裡充進去一批軍漢四處巡邏,瓊崖島的治安一下便好了起來,有時女人們單獨出門買東西,或者晚上去鄰居家借個什麼東西,也不怕自己遭了害去。
而當初呂家橫掃瓊崖島時,呂瑛也領了兵清掃瓊崖島東南部的縣,包括萬州縣。
楊文上次見呂瑛時,他還矜貴地坐在屬下的胳膊上,冷漠地讓屬下將一堆腦袋掛上城牆,彼時的呂瑛如殺星降世,令楊文無比畏懼。
可這次見面,呂瑛卻像是親和的神仙童子,眼中有仙人的慈悲。
楊文是個粗人,他想不了太遠,只是看著呂瑛的模樣,他覺著瓊崖島的這一代人、下一代人應當都會有安穩的好日子過。
由於今年呂瑛花了不少時間和人力丈量島上田地,又提出要死守產糧耕地數目,許多田地都被開墾成糧田,軍漢們也要去屯佃。
累自然是累的,可能收到的糧食也前所未有的多,沒有了在中間賺差價的地主們,呂家在秋收後簡直是一波肥,連明年的軍餉都不用愁了!
如今
呂房就在瓊山港呂家大宅帶著一群賬房扒算盤珠子。
有了這些糧食,呂家殺穿瓊崖島不僅回了本,賺得更是不計其數!
呂瑛沒在家裡待著,他重視秋收,在秋收第一天就親自提鐮刀下田割了一畝地的稻穀,割完以後腰都疼得差點直不起來,但也顧不得休息,轉身便坐上馬車,讓華美靜給他一路揉腰,又親自看了各縣的秋收狀況,順帶調查各地的脫盲進度。
成年人只要吃飽吃好,養一養,腦子都不會遲鈍到哪裡去,加上能參軍的、能在繡坊裡做活的本就是體格較好的年輕人,百以內的加減乘除、認三百字這個標準只要努努力,在三個月內達到的人便很是不少了。
把瓊崖島巡邏了一圈回家,呂瑛換下汗溼的衣物,華美靜用蟬蛻、薄荷等藥材煮了一大鍋藥水,讓孫少爺泡了藥浴。
等出來時,呂瑛換上青色的紗衣,坐在院中乘涼,手裡是一杯煮沸後又放涼的涼茶,飛霜拿了梳子為他篦發。
熱天暑氣大,口舌生瘡的人很是不少,呂瑛舌頭也潰爛了一處,吃東西都疼得很,他飲了幾口涼茶,拍手,嵐溪走過來聽令。
“各縣秋收還好,沒什麼大紕漏,瓊崖島南部幾個縣的路還沒修好,馬車走起來不順,這不利於通商,催一催,還有,我看有些縣裡的人滿頭蝨子,這樣不好,容易鬧病,路邊隨地便溺的毛病也要讓人們都改了,去建專門的公用茅房和澡堂,今年運氣好,沒什麼疫疾在島上興起,卻不可能年年有這個好運道,還是要注意……”
呂瑛說了不少事,嵐溪記好,但也不用馬上就去做,下個月呂家開會,八水將和許多管事、各縣縣衙都會派人來參加,屆時一起說就是了。
自然,這次的會是整個呂家軍的高層都要來的,那麼附屬於他們家的秋家也要派人來。
細犬叫了一聲,搖著尾巴跳到呂瑛面前,被擼了把腦袋。
“兔子,他很快就帶著胖子來陪你玩了。”
呂瑛往搖椅上一靠,華美靜坐在旁邊的小凳上為他把脈。
說起那個揹著貓包到處跑的少年,華美靜也有些惦記,孫少爺平時身邊也有僕從家人陪伴,但身邊沒個朋友,老家主又忙,難免有些寂寥。
秋少爺沉穩,在孫少爺面前又活潑愛笑,說話有趣得緊,大家都很喜歡秋少爺。
華美靜說:“聽聞秋少爺去福州那邊做生意了,不知這回賣了多少椰子油呢。”
呂瑛眼神一飄:“他啊,只要不做那個姿勢,應是能賣出不少的。”
秋瑜曾對呂瑛說,他有一姿勢,賣椰子水椰子油都好用,說完,便雙手將一瓶椰子油高舉到身後,身體拗成古怪的樣子,胸膛用力挺起。
“秋氏椰子油,九年老品牌,堅持使用最新鮮的椰子,升官發財辦喜宴後保養牙齒的不二之選!”
想起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姿勢,院子裡安靜下來。
呂瑛雙手托腮:“秋瑜只要平平安安地賣椰子油,別惹事就好。”
深夜,沿著沿海城縣一路推銷貨物的秋瑜坐在一艘船上,將一群人堵在了碼頭上,少年鋒利的眉眼滿是冷厲,他謹慎而客氣的打量著幾個精壯男子。
“不知各位深夜在此有何事?”
幾個穿著漢人衣物的精瘦男人看著他,為首的露出一抹笑,吐出嘰裡咕嚕一串話。
他們本也沒指望秋瑜聽得懂,但秋瑜上輩子打排球時,曾在日聯賽某冠軍俱樂部當過兩年主攻,聽明白這些人說的話後,他神情一頓。
這些人說的是。
“殺嗎?”
“殺,巨鯨幫說了,讓不交路費的人都去死。”
秋瑜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下一秒,他就從背後掏出一個球,將球砸了過去。
大片白煙在碼頭蔓延開來,秋瑜拔劍,衝了上去。
冷兵的寒光掠過河面,數道血液噴濺在青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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