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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的夜涼如水,宮燈的光暈柔和,將白日裡的朱牆明瓦剪作紙影,重重疊疊地簇擁在雪夜中,入目盡是恬靜安然之景。

然大理寺獄中的景緻卻全然不同。

一道清瘦的身影盤腿坐在草垛之上,縱然腿邊是吱吱叫著的蛇蟲鼠類,他卻依舊安如磐石地坐著,不曾有半分驚動之舉。

在這般昏暗的牢獄中,大理寺的獄卒引來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停駐在了他的獄門前。

“皓兒?”

耳畔突然響起了記憶中阿爹平和的嗓音,身形清減了不少的陸延清抬首怔愣了一會,隨即苦笑著搖了搖頭。

許是聽岔了,他又並非阿爹血脈,父親怎會來這暗無天日的獄中尋他。

“陸顧大人,陸尚書來了。”

是獄卒輕聲的提醒。

聞言,陸延清倏地一下就站了起來,轉過身就看到了平日裡教他要成為清儒君子的父親,這些時日陸尚書的臉上多了不少滄桑的痕跡。

以往父親待他皆是嚴詞厲色,從未有過此刻眼前這般慈和的神情,甚至那雙略顯渾濁的眸子隱隱顯出了淚光。

“爹”脫口而出的稱呼讓陸延清微愣,而後抱拳行了個君子禮,歉聲說道:“陸尚書。”

陸尚書是朝中的清流之派,自陸延清兒時就開始教導他君子品行道德,他縱然對陸延清要求嚴苛,但一直將其當作獨子疼愛。

在陸延清年幼之時,陸尚書覺得為官時最快活的時光,莫過於下朝看著粉雕玉琢的長子被自己夫人抱在懷中,手舞足蹈地要他抱。

然而,眼前高挑的青年雖然身在獄中,鬢髮卻絲毫未亂,髮髻間插著一支素雅的青竹髮簪,如今生疏地喊自己陸尚書。

陸尚書一瞬間就覺得心頭湧上了苦澀,伸出蒼老的手,穿過牢獄的木欄杆,抓住了陸延清抱拳行禮的手,斥道:“皓雲,你喚為父什麼?”

陸延清抬首,就看到了老淚縱橫的阿爹,唇微顫地看著自己。

皓雲,是陸尚書親自為他取的字。

寶鏡山有清氣曰皓魄,山雲萬籟俱寂,取皓雲寓意儒雅崇高,可養清明品行。

一整日滴水未進的唇有些乾燥,陸延清抿了抿乾裂的唇,嚐到了些許腥甜的血味,唇囁嚅了幾下低聲道:“陸尚書,我已是階下囚,且非陸夫人所出,陸尚書何故”

未曾想,陸尚書只是攥緊了手中陸延清的手,久久不曾言語。

那日變故突生,一名村婦突然尋上他,言他成了朝中官員,皆託她的福,若是他不贈予銀兩她,她便要去告御狀。

而後就查證出來當年之事,好一齣偷換死胎的好戲。

被大理寺的人帶走時,陸延清甚至不敢回首看陸夫人和陸尚書的眼神,被關入牢中時身上浸透了晚間的寒意。

這些時日他坐在獄中已是想通了,或許起初還因為從雲端跌入泥潭和愧對陸尚書與陸夫人而痛苦過,但君子不取不義之物,是他時刻銘記於心的道理。

陸家長子的身份,本就是他從當初那個死去的嬰孩那竊來的,如今還回去也是應當的,更何況權勢名利不過虛妄之物,身死之後什麼也留不下。

“無論有何事,皓兒你記住,你永遠是陸家的長子。”陸尚書蒼老的臉上出現了些許疲憊之色,但言語中卻是沉甸甸的許諾。

陸延清聽聞此話,本來還算平靜冷清的俊臉上出現了點怔愣的神情,手上卻下意識地回握住了陸尚書的手。

“爹”

聽到了陸延清不再用生疏的陸大人稱呼自己,陸尚書臉上的哀慟之色稍緩了些許,突然說道:“為父特地向新帝請命,而且聽聞安柔郡主深夜前往宸華殿為你求情。”

“當朝百官殿前請命,陛下寬恕了皓兒你的欺君之罪,還感念你的才華,下詔擢升你為當朝宰相。”

如此年輕的宰相,在安慶王朝都是從未有過的,也不知陛下此舉是何意,簡直是讓皓兒成為眾矢之的。

但即便是擢升為宰相的訊息,也不足以讓陸延清動容,真正讓他一瞬間回過神的是安柔郡主四個字。

“父親,殿下何時變成了安柔郡主?”陸延清鳳眼都瞪大了幾分,臉上是絲毫不加以掩飾的焦躁情緒,“按照當朝慣例,先帝崩逝,殿下應當特封為長公主!”

“如何成了郡主了?”

陸尚書從未見過自家長子這般失態的模樣,一時間也有些愣神了,隨後應答道:“安柔郡主本非先皇血脈,乃當年那位狀元郎”

談及皇室秘辛,陸尚書陡然間就止住了話頭,思及陸延清還同時南絮有婚約,便只是添了句,“皓兒不必擔心,為父替你請命過,你同安柔郡主的婚約仍舊作數。”

卻沒想到聽了這個訊息的陸延清面上無半點喜色,反倒是黑眸清沉,唇抿得極緊,甚至鬆開了陸尚書的手,往後退了兩步。

是了,他早該察覺到。

非先皇血脈或許只不過是新帝下的第一步棋,不過是為了掩飾他對安柔的情意。

“父親,兒臣有要事,要請見陛下。”

一路恍惚的陸延清在回到府中換洗好衣裳後,倏地回過神來,喚來了馬車便直往皇宮而去,手中緊握著時南絮當年贈予給自己的青玉竹枝髮簪。

馬車的輪子碾過細碎的雪,發出了簌簌的聲響。

而此刻的宸華殿內,已是一片暖春盎然。

殿中的銀骨炭和地龍燒得足,是以即便衣裳單薄也察覺不到涼意。

藉著蕭北塵的肩頭坐穩的時南絮側首看向外頭,所有的宮人都默不作聲地離開了寢宮,她隔著床幔望著那搖曳隱隱綽綽的燭光燈影。

“安柔在看什麼?”

時南絮看了良久才轉回頭,捏緊了手心的袖子,輕聲問道:“皇兄答應安柔的,可作數嗎?”

蕭北塵聞言笑了笑,清沉的目光落在她挽發用的白玉蘭髮簪上,忽然伸手抽出了玉簪,“君王之言,不可作偽。”

她被蕭北塵伸手的動作一驚,模糊的視野裡只能看到他抬手的殘影,下意識地往一側躲了過去。

卻聽到了榻下清脆的一聲響,原是她剛剛躲閃的時候,撞到了蕭北塵的手腕,他目光微閃,順勢讓簪子滑落手心,摔在了榻下。

伴隨著清脆的環佩聲,作工精細的白玉蘭髮簪便摔斷了,徒留兩截靜靜地躺在地上。

時南絮下意識地想要下榻拾起摔斷了的玉簪,卻被攔腰抱起,蕭北塵的下頜就抵在她烏黑如綢緞的髮間。

溫柔低沉,似石上清泉流轉的嗓音響起在時南絮的耳畔,卻含了幾分慍怒“安柔便這般在意陸延清贈予你的東西嗎?”

時南絮正要張口反駁,這分明是先皇后留下的,她眼眶不自覺地有些泛紅,反駁的話語卻被盡數封緘於唇齒間。

在看到蕭北塵自袖中取出的物什時,她微垂的杏眼微微睜大,伸手就想要推開蕭北塵,手腕卻被輕巧地捏住,力道不大,卻足夠讓飲了那湯的時南絮根本無法掙脫開。

原來那是一條金珠穿了東珠的鏈子,做工細緻,顆顆珠子都打磨得極其圓潤光滑。

時南絮瞬間便回憶起來那個夢境,在她並無多少分作用的掙扎中,鏈子咔噠一聲合上了,正好就佩戴在了她手腕間。

乍一看,倒像是什麼名貴的首飾。

與多年前的夢境毫無出入地重合了,時南絮小臉被氤氳的熱氣蒸得微紅,清透得如掌上荔枝。

掙扎間,一滴滾燙的淚滴落在了時南絮的眼角。

時南絮愣住了,她抬眸去看。

對上了蕭北塵泛紅的眼眶,她從未見過這般脆弱如琉璃的他。

以前即便是被肆意折辱,他也未曾出現過這樣易碎的模樣。

蕭北塵垂首,埋進了時南絮的脖頸間,聲音溫潤而低啞,“安柔,我不逼你。”

“你或許並不知曉,在你看不到的角落,皇兄卻藉著你的皎皎明月清輝,在泥沼中掙扎。”

她自己也許是不知的,整個安慶王朝的皇宮中不知有多少人因她的善良和不爭不搶,或多或少受到了照拂。

宮中誰人不知,安柔公主生辰日是最為好過的日子。

因著安慶帝的寵愛,在她生辰之日,許多宮殿都能吃到平日裡從未有過的膳食。

包括那些宮妃不敢惹了安慶帝不快,是以對宮人也是寬容慈和的很。

專門為她診脈的晏太醫同安柔一般純善,安慶帝不喜他,晏太醫卻願意予以幾分善意。

而如今,明月終於擁入懷中。

蕭北塵冷白修長的指尖沾上了幾分柔亮的水色光澤,他繼續低聲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卻帶了幾分漠然:“安慶王朝,早就該亡國了。”

“被架為傀儡指使的先帝,外通北地敵軍的穆國公,只想著剋扣軍餉的將軍就連前些年撥給南邊旱災饑荒的賑災銀,層層剋扣,待到百姓們手中,怕是隻剩麥稈了。”

時南絮心頭一驚,她沒想到蕭北塵登基不過這麼短暫的時間,就已經將朝廷上下的情況探查得這番清楚。

原文中的他也是這般嗎?

本想做個為國為民,振奮社稷的賢君,卻手頭無分毫實權,所有的想法不過是紙上空夢,根本落不到實處?

劇情大綱沒寫,這些時南絮都不知道,只能順著猜測。

匆忙入宮的陸延清連披風都未著,步履匆忙直衝宸華殿,途中宮僕只當未曾見到他的身影。

陛下吩咐過了,無需理會。

修長微涼的手離開暖玉中,時南絮忽覺自己就像是失去了殼子的荔枝。

蕭北塵無疑是十分善於攻心的,她一開始的防備早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在他指尖掌中沁出淚水和荔枝清甜的芬芳。

時南絮整個人繃緊了,宛如冬日僵直的硃筆,染上了紅蔻丹的手搭在蕭北塵肩頭,眼尾隨著撻伐的步履沁出了淚。

以金線繡了龍紋的簾帳晃出層層光影,纖細白皙的手腕間珠鏈摩挲出細微的聲響,夾雜著雪水化開潺潺流落下枝葉間的滴答聲。

就在時南絮已經淚眼婆娑地捂著腰際腹間無助地發出泣音時。

寬厚的大掌就覆於她手背,蕭北塵垂眸看著她手心下微隆的弧度,不曾言語,然後慵慵懨懨地掀起眼皮看向了簾帳外。

許是這會子喂得多了。

佈滿梅花痕的手臂攥住了枕巾,卻又很快被另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掌嚴絲合縫地扣住了,不容其往前瑟縮逃脫。

“皇兄”時南絮哀求出聲,已是有些恍惚了。

蕭北塵銜著一枚桃花尖,溫聲低低地哄道:“安柔,安國以柔。安慶王朝當應安柔為盛世天下。”

前半句話時南絮未曾聽清,卻聽見了後半句。

“皇兄在。”

如何擁清冷端莊的明月入懷,那便是登上高臺,伸手便可觸及。

可惜蕭北塵並不知曉,明月冷清,暖不了。

紛飛的鵝毛大雪中,在宸華殿門前立著一道瘦削的身影,錦衣玉袍的青年。

正是陸延清,他眉目微斂,蒼白的薄唇抿得很緊,聽著殿中的聲響,聲聲入耳。

手上緊扣著朱漆木門,指節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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