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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趟遠門不容易,這年代治安又幾近沒有,程諾特意讓李老三找上幾個知根知底的人,用來護行。

不過人一多原來那輛三輪車就顯得不夠用,便留給施金拿去鼓搗,趁著機會把這個樣品給完善完善。

宣武門外有一個趕驢市,為了出行方便,程諾索性在那裡租了三輛驢車,浩浩蕩蕩拉著一行人往永定門外駛去。

但北平城的路況給人的感覺並不好,尤其是出了內城,又差又臭。

郭守春皺著眉毛:“這路面坑坑窪窪,大坑套小坑,坐車跟坐船似的,公家也不出來管管。”

李老三坐在車前趕著驢,控制方向避開水窪:“郭先生啊,您不知道這路之前都是好路,韃子還沒亡的時候更是正兒八經的御道,每年鋪墊的土都是從城外拉來的好土。”

“那現在怎麼這麼多坑,昨夜一下雨,現在都攢著水。”

“嘿呦,成也黃土敗也黃土。”李老三將鞭子夾在胳肢窩,揣著手:“為了過冬,每年秋天老百姓都要做煤球,除了煤還需要摻些黃土,好把他們黏在一起。可土從哪來?雖然有走街串巷有賣的,但那不得掏錢不是,哪有偷挖大道來了快。”

咯噔一下子驢車就淌進一個大水窪,車上的眾人一下子被拋起來。

郭守春扶住亂晃的行李,把屁股墩的齜牙咧嘴,一聞到味就更不好了:“路難走也就罷了,還這麼臭,什麼都往上面扔。”

因為剛剃過頭,頭上突然少了點啥,風一吹就有些冷,程諾拿著帽子給自己戴上,樂呵呵道:“老郭,臭未必是件壞事,我這能拿著開個藥方。”

“說說看。”郭守春來了興趣。

“人中黃、人中白、牛溲、馬勃、灶心土、百草霜各等分。”程諾晃著腦袋:“無根水挑勻之,日吹風乾,車輾細末,東南風送入鼻中服之,可消名利之心。”

郭守春也是有國文功底的人,稍稍回味一下便明白了其中的奧妙。

忍不住伸出手指,笑著點點程諾:“老程啊老程,有此良方,你可以去當交通警察了。”

所謂的藥材其實都是大便小便、牛馬糞便、爐灶土和草木灰,也基本上是北平路上的常客,為此程諾搭上了一雙鞋的學費,算是深有感觸。

藥方也是自那件事之後,準備著的。

說曹操,曹操到,不遠處的十字路口就站著一個警察。

李老三看到後立馬揮手,朝後面的眾人示意噤聲。

“噓,前面有個‘馬路樁子’,讓他撞到了,少不了得再敲上一筆。”

雖然不知道具體原因,但程諾他們也都收起了談話。

交通巡警看了程諾一眼,覺得他穿著較好,像是有地位的主,也沒怎麼理他們,拿著短棍徑直和幾個人力車伕纏起來。

所謂交通警察很大程度上類似於後世的城管,向商戶們收取“街道費”,用來監督伕役打掃大街,修復道路,不讓亂扔垃圾等等,屬於最下層的警員。

大小手裡有點權,有錢有勢的他們惹不起,便敲詐勢弱的行人和人力車伕,怎麼著也要刮上一層皮。

“我當初拉車的時候,不知道給這些馬路樁子們上供了多少錢。”出了城門看車走遠後,李老三這才扭過頭咬牙切齒道:“什麼車破了,衣服不整影響市容,碰上他們就得花上個塊兒八毛的,要不然車墊子都得給你薅走。”

李老三講起過去的生活來,訴了好一頓苦水。

最後自言自語道:“要不是鄉下種地吃不飽,誰又會進城呢。”

程諾與郭守春相互看了一眼,各自沉默起來。

路兩旁開滿了油菜花,黃盈盈的一大片,看著忙上忙下的蜜蜂,心情總算是好上一些。

郭守春順手採下來一枝,拿在手上仔細觀察:“老程,你說咱們這次考察完了,下一步要做什麼?”

“下一步啊,咱們圍繞著教學、科研和推廣這三大措施走。北平大學的農學不是保留著麼,教學就跟他們合作。科研則是將西方的先進技術和優秀種子引進過來,進行本土化。到後面時機成熟了,咱們就開展農業推廣。”

前面還好,可聽到後面半句話後郭守春就感興趣了,將油菜花夾到書本里,重複了一遍:“農業推廣?”

“對,就是農業推廣。”程諾肯定的點點頭。

其實怪不得郭守春會疑惑,這個詞誕生的還很年輕,脫胎於1873年劍橋大學的“推廣教育”一詞。

當時劍橋大學、牛津大學為了適應社會對知識、技術的需要,開始派出教師到各地巡迴進行教學活動,為那些不能進入大學的人提供教育機會。

後來西方農業技術革新,逐漸衍生出“農業推廣”一詞,而被傳到國內,還要等到今年年末。

因而對於國內來說,程諾是第一位引入農業推廣概念的人。

郭守春閉上眼睛默唸幾遍,點點頭:“以農校之所講授者、農場之所發明者、普及於一般農民,促進農業之改良,好啊老程,這個理念非常好。”

將詞彙記到本子上,郭守春有些興奮:“雖然古代早就有“勸農”之說,可那畢竟只是勸導和督導農民進行農業上產,唯獨缺乏指導,種成什麼樣子全靠他們代代相傳,效率太低了。”

程諾說道:“農業推廣的概念不止這些,還有很多。”

“你說說看。”

“狹義來講,農業推廣並非單單推廣農業,除了種子外,未來還要推廣農業知識和技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而這還只是狹義的概念。”

郭守春把話記下來,還想等程諾接著說,卻發現這傢伙閉上嘴了,臉上著急:“這就沒啦?廣義的呢?”

程諾笑而不語,扭過頭靜靜的看著遠方。

“時機未到,不可說,不可說。”

有些話當然不能提前說,即便是合作伙伴。

尤其是這個廣義的農業推廣,是指除了狹義外,還要把農村教育、組織都推廣下去,培養農村領袖,涵蓋所有的鄉村改進和建設要素。

這個要等著偉人來做。

默默籌備,靜待時機。

郭守春連問幾遍,可惜都被搪塞過去了,索性自己研究起來,嘴裡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路繼續往前走著,每到一處,程諾就拉著郭守春下車一趟,觀察附近小麥的成長情況,碰到典型的還要保留一株。

看著手裡的麥苗,程諾心說:怪不得後世有個笑話說城裡人下鄉割韭菜,結果割成麥苗。

離遠點不仔細看,確實有點像。

葉子、個頭差別不是太大。

回頭看看郭守春,發現蹲在田埂上,眉頭緊鎖:“馬上就要到小麥返青的日子了,葉脈枯黃,這一看就是年前沒做好過冬準備,增長乏力,估計結不上幾個櫱了。”

彎腰摸摸土壤,又嘆了一口氣:“墒情也不行,昨晚那場雨沒下透,下面還都是乾的,今年收成恐怕不會太樂觀。”

返青是指麥苗過完冬,重新開始生長的階段,也是苗期最後一個流程。

這個過程非常重要,需要除草、澆水、追肥、殺蟲等,稍微不注意就可能遭受病蟲害。

專業活交給專業人辦,程諾只是跟在後面打下手工作。

“跟美國比,差距有多大?”

郭守春站起來拍拍手上的土:“差距還很大,這一路上看過來都是問題,鏽病、白粉病、根腐病都有,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這幾塊地應該是沒有經過選種育種。”

程諾搖頭嘆了一口氣:“老百姓自己選種育種肯定不現實。你看這樣行不行,考察完雙線並行,一個是從外國引進他們的種子,本土化栽培;另一個則是到全國各地收集優秀的麥種,優中選優。經費的問題,我來想辦法。”

“有了錢啥都好說,急不得,尤其是農業。義大利、美國的小麥種子也不錯,我們慢慢來吧。”郭守春樂呵呵的拍著他的肩膀:“對了,聽說金陵大學的芮思簍教授幾年前就開始了小麥單穗實驗,到時候跟他探討比試一下。”

“交流合作,良性競爭嘛,對大家都有好處。”

“後面再說,這片地看的差不多了,先往前走,再看看別的。”

兩人下車後邊走邊談,一段路程後看見了一個老人家,正在田間除草。

程諾主動上前,客氣道:“大爺,您就一個人嗎?”

“啥,您說啥,我聽不見。”大爺停下手中的活,將鋤頭支起來,手指著耳朵:“年紀大了,耳背,麻煩您大點聲。”

程諾提高嗓門:“大爺,我問您就一個人嗎?”

“噢,我在幹啥?我這不是把豬秧秧給鋤掉嗎,明天好上糞。”

這可不像耳背那麼簡單,程諾繼續問:“我看您身體挺硬朗,今年高壽啊?”

“啥,問我吃了嗎?我這還沒呢,等我鋤完這一趟地再去吃,老伴做了地菜湯,您幾位要不要一塊吃啊?”

郭守春在一旁樂不可支,程諾看不下去,指著他讓他過來問路。

“老程別看笑話了,這老人家恐怕是真聽不見,你有法子嗎?”

“當然有了。”

“那就說呀。”

“不可說,不可說。”故意擺出一副之前程諾隱瞞的樣子,郭守春笑道:“說了就不靈了。”

程諾頓時就氣笑了,朝著他屁股上就是一腳:“你行,那你來。”

郭守春自信滿滿的來到老人家旁邊,貼到耳朵旁問道:“老伯,附近最近的村子在哪呢?我們過去有點事。”

老人家退後一步,上下打量一眼:“後生,你問附近有沒有年齡合適的姑娘,想找個物件?以你的條件,應該不難找吧,怎麼到鄉下來?”

程諾聽到後笑的肚子疼:“老郭啊,你佔我便宜的事我就不說了,可是你這方法也不行啊,怪不得不可說,原來是說了也不管用。”

“那啥,大爺,那您繼續忙吧,就不打擾您了。”郭守春就當聽不見程諾的話,灰溜溜跑過來,有點不服輸:“笑啥,你不也是不行嗎?”

兩人還想拌上兩句嘴,就看到李老三從驢車上下來。

“兩位先生,我好像看出來點啥,我來試試。”

郭守春本來想質疑,但被程諾拽住胳膊:“老李,那你來,不行的話咱們再找別人問路。”

李老三點點頭,走到老人家身前,指著那邊的程諾,大聲道:“大爺,兩位先生不是來收稅的,也不是當官的,是大學裡面的先生,來幫助咱們種地的。”

老人家立馬就不耳背了,拿起鋤頭夯夯地:“種了多少輩的地了,哪用得著別人教,臉朝黃土背朝天,看老天爺賞飯不就行了。”

程諾算是長了見識,靈活性耳背還是第一次見。

“大爺,原來您聽得見吶!”

老人家聽說不是收稅的,覺得這幾個後生順眼多了,憨厚的笑笑:“老了,跑不動路了,就靠這幾畝地活著,也是沒辦法。”

後面跟老人家聊天,裝聾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用來糊弄收稅的人。

按照慣例,滿清覆滅後農民的生活不說改善,至少田賦應該降低些。

可事實正好相反,北洋政府的賦稅反而增加,以各種理由搜刮錢財。

每畝地要徵收一塊大洋外加五角,這一年也就百十斤糧食,交完稅就沒多少錢。

關鍵是還不滿足,後面每畝還要繼續附加稅,安保稅、教育稅、契稅、警察子彈稅、衛生稅等等花樣盡出,殺個豬都要收你600文的屠宰稅。

北洋政府十幾年就垮臺,不是沒有他的道理。

至於後面的國民政府,那就更不用提了,賦稅逐年加重。

連年災荒去逃難,除了想找口吃的外,更多的也是為了逃稅,苛政猛於虎。

聊到這,老人家往地上啐了口吐沫:“都不是些好東西,徵稅都徵到十年後了,就這還想著變著花樣繼續撈錢。”

在看到程諾一行人後,以為又是那群人來下鄉,看看能不能再添一筆稅收,本來是想跑的,可後來想想,不如直接裝聾,便有了剛才的笑話。

程諾感觸頗深:“大爺,我們跟那些人不一樣,就是想看看地裡的莊稼,想辦法增加產量,讓日子沒這麼難。”

拉上郭守春他們二人開始講農業推廣的好處,表示是為了善意而來。

老人家笑笑,擺擺手:“早就沒盼頭了,咋過不是過,你剛才不是問附近有沒有村子嗎,直走碰見路口,左拐看到一棵老槐樹,那就是小王莊,那就是我家,可惜也沒剩下幾戶。”

程諾無奈,手裡沒有成績,光憑嘴說人家怎麼相信。

“大爺,那謝謝您了,您忙著吧,注意身體,我們就先走了。”

可沒走多遠,就看到老人家氣喘吁吁的跑過來,手裡拎著一個陶罐。

“後生,你們等等。”

“咋啦大爺,是讓我們捎你一程嗎,位子還多,坐上來吧。”

老人家拒絕了程諾的攙扶,反而將陶罐遞了過來。

“後生啊,別看我老糊塗了,但這心可是透亮透亮的,知道你們是好意,是幹大事的的人。但我老了,指不定啥時候就埋了,到時候給你們幫倒忙,不忍再看到好人沒好報。”

“老了老了,肚子就小了。要不嫌棄,這是老伴兒做的薺菜湯,也不值錢,裡面放著豆腐,鮮著嘞,路上帶著你們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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