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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入夜後,趙禎留趙暘在福寧殿內歇宿。

考慮到自己本來就沒什麼去處,趙暘的本意是想讓趙禎隨便給他找個住處落腳,但即便趙禎做此安排,他也不會拒絕。

倒也不是為了迎合,只是他看出趙禎明顯是想和他多聊聊,哪怕人多嘴雜時不便談及後世的事。

就說新政之事,趙暘就確實給了趙禎諸多的啟發。

但趙暘沒想到的是,趙禎居然會叫他與其一同沐浴。

當然,兩個各自一個浴桶。

相較趙暘,自小生長在皇室的趙禎早已習慣旁人的服侍,再說他已年近四旬,早就褪去了青年人的羞澀,在幾名宦官與宮女的服侍下脫去衣袍,坦然跨入了浴桶。

但趙暘可就感覺彆扭了,他可沒有在這麼多人面前脫得赤條條的經歷,畢竟留在這偏殿裡伺候的宦官與宮女可不少,一個個都用好奇的目光暗暗打量著他,彷彿看待什麼奇物,那目光讓趙暘感覺非常不適。

眼瞅著那兩名年輕貌美的宮女就要上前為他寬衣解帶,他只好請趙禎下令屏退殿內眾人。

“都退下吧。”

趙禎揮揮手派遣眾人,轉頭看向神態有些扭捏的趙暘,忽然心中一動。

這小子……究竟多大歲數?

不怪趙禎如此好奇,畢竟趙暘的面容看上去就十五、六歲,但眼界與見識卻遠遠超過同齡,連他都不能及,說這小子的年紀其實與他相仿他也毫不懷疑。

但考慮到這小子又不能坦然面對兩名宮女的服侍,那明顯是源自年輕人的羞澀,這就很奇怪。

數息後,待那群宦官與宮女退出偏殿,趙禎問趙暘道:“你……多大了?我是說在你‘故鄉’。”

故鄉,這是他倆之前約定的一個暗號,代替‘後世’一詞,畢竟日後二人若談論到一些敏感的事,總不能次次都讓眾人退離百丈之外吧?

趙暘聽到這聲詢問也不隱瞞,轉頭看了一眼殿門方向,壓低聲音道:“二十一了。”

果然……

趙禎暗暗點頭。

他從一開始就不認為那樣卓越的眼界與見識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少年能夠具備,相反他還因為趙暘說出的數字遠低於他的猜測而感到意外。

他之前估測趙暘最起碼得三十上下。

“看起來不像……最多十五、六歲,你怎麼做到的?”趙禎抬手指了指趙暘略顯稚嫩的面貌。

明明是二十一歲的少年卻是一副十五六歲的相貌,這莫非就是歷代君王尋求的長生?

“這我哪知道?”趙暘給這位暗暗有些激動的君主潑了一盆冷水:“也許是穿梭量子隧道時,資訊重組出現了偏差吧,這方面的知識在我‘故鄉’也還是玄學……”

根本聽不懂這小子在說什麼的趙禎頓時就沒聲了,不過目光倒是朝這小子又掃了一眼,剛好看到這小子光著屁股爬進浴桶。

才不過二十一歲……

心中剛嘀咕一句,趙禎忽然又感覺自己的糾結有點可笑。

畢竟這小子可是來自一千年後,真要論起來比他小了一千多歲,有什麼可糾結的?

“靠我這邊坐,陪我說說話。”他招招手道。

“啊?”趙暘疑惑地轉頭看向趙禎,隱隱感覺趙禎的語氣發生了一些變化。

明明之前對他的態度還是蠻平等的,但這會兒就感覺有點長輩招呼小輩的意思了。

不過再一想二人相差的歲數……

好吧,他確實是小輩,小得沒邊了。

“官家想說什麼?”他坐到了靠趙禎的一側,像後者那樣靠在桶壁上。

只見趙禎沉吟了片刻,忽然低聲問道:“我有意將范仲淹調回汴梁,你覺得如何?”

說正事啊?

稍有些意外的趙暘當即點頭道:“我覺得很好啊。”

“唔。”

趙禎點點頭,看神色似乎已做出了某種決定,介面又道:“……但這事,不易。”

“啊?”

趙暘愣了愣,不解道:“不是一道聖旨的事麼?”

趙禎轉頭看了一眼這小子,知道這小子對他大宋的事只是粗知大概,便搖搖頭解釋道:“在他朝或許是,但在我大宋……平日裡我若要下聖旨,要先於政事堂提出,與諸位平章政事、參知政事商議,就是今日你見過的那幾人。若他們並無反對,再由政事堂發於中書舍人,由中書舍人起草,此為草詔。”

“那若是他們反對呢?”趙暘表情古怪道。

趙禎停頓片刻,微皺著眉頭道:“……我仍舊可以強令政事堂傳達中書舍人,但中書舍人大概是不會接受的,會退回我這處,名曰……封還詞頭。”

“換個人唄?”

“無濟於事。”趙禎搖搖頭嘆道:“祖宗規矩如此,別說換個中書舍人無濟於事,相反若我逼迫其起詔,他們還會以辭官回應。”

“嘿。”趙暘樂了,忍不住揶揄道:“您這皇帝當得可真憋屈,不愧是會被大臣逼得‘以袖擋沫’的仁宗啊。”

“你叫我什麼?”趙禎皺眉問道。

“呃……”意識到失言的趙暘訕笑著不說話。

趙禎琢磨了一會便回過味來了,這小子叫的準是他的諡號。

仁宗……嗎?

他表情複雜地品味著自己日後的諡號,隨即狠狠瞪了趙暘一眼:“之後再計較你口無遮攔,你方才說的‘以袖擋沫’是什麼意思?”

“還沒發生麼?”

見趙禎沒有怪罪的意思,趙暘鬆了口氣,解釋道:“……詳細的我忘了,大概就是您想做什麼事,被一名朝臣拉住衣袖一頓噴,我是說據理力爭,只是對方說得唾沫飛濺,您只好以袖擋沫……”

他比劃著動作,險些忍不住笑出聲來。

當皇帝當到這份上,仁宗之名,名副其實。

相較趙暘看樂子的心態,趙禎可就沒這個心情,臉上紅一塊、青一塊,沉默不語。

足足半晌,他才苦笑著嘆了口氣,搖頭道:“雖不似你以為的那樣不堪,但……我若想做什麼事,確實無法那樣肆意。如今你總明白了吧?這封聖旨並非是我想發就能發的。”

趙暘不以為然地笑笑,搖頭道:“當初看史書時,就感覺官家過於仁慈寬厚……過分的仁慈寬厚是什麼呢?是軟弱!”

趙禎有些不悅,轉頭瞪了一眼趙暘:“你覺得朕是軟弱之君?”

趙暘聳聳肩點評道:“性格偏向軟弱,內心又缺乏安全感,總是懷疑這、懷疑那,兼之又耳根子淺,容易被他人左右……”

趙禎聞言大怒,瞪視著趙暘,右手抬起作勢就要給這小子一下。

趙暘早防著了,整個人坐起道:“先別急著發怒,我可不是編排您,您先仔細想想我說的。”

趙禎一愣,一邊將舉起的右手緩緩放下,擱在浴桶的邊沿,一邊皺著眉頭思考著趙暘的評價,越來心中越不是滋味。

這小子說的……不就是恰如其分麼!

趙禎的面色有些掛不住了,雖說這小子說得恰如其分,但被一個小輩如此數落,他依然感覺下不來臺。

眼角餘光又瞥見這小子在重新靠躺到桶邊時,臉上還掛著幾絲讓他感到惱火的偷笑,心中暗恨的他當即就抄起右手,在這小子的後腦勺上來了一下。

“哎呀!”

吃痛的趙暘當即就坐了起來,捂著後腦勺離遠了一些。

平心而論,這一下的驚嚇大於疼痛,趙暘怎麼也沒想到這位在歷史上留下“仁”字的大宋君主居然這麼小心眼。

不是以袖擋沫來的嗎?

相較心氣有些不順的趙暘,這會兒趙禎倒是舒坦了,雙手撐著浴桶,一邊泡浴一邊斜睨了一眼趙暘道:“莫要裝模作樣,那點力打不壞你。”

頓了頓,他壓低聲音正色道:“那依你之見,我該怎麼做?”

趙暘原本還想跟趙禎扯扯皮,道道委屈,忽見趙禎一臉嚴肅地詢問此事,他也就停了作怪,想了想回道:“我曾聽過一句話,說這世上大多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君臣之間,我認為也是如此。若君主懦弱,臣子必然犯主,哪怕這些臣子的本意並不是欺君,而是要讓君主接受他們的觀點……”

“以袖擋沫嗎?”趙禎皺眉道。

“是吧。”趙暘點頭道。

趙禎思考了片刻道:“接著說。”

趙暘點了下頭,繼續說道:“……臣子敢於直諫,在歷朝歷代都不算是壞事,但像以袖擋沫這種事,無形之中必然會削弱君威,進而削弱君權,而變法,恰恰要君主集權……”

趙禎聞言皺眉道:“君權過甚,我以為並非好事,於國家不利?”

“一半一半吧。”趙暘解釋道:“君主集權,那就看這君主了,若君主賢明,那就是太平盛世;若君主昏庸,那就山河破碎。但不管怎麼樣,哪怕遇個暴君,底下的人也不敢陽奉陰違。可若君臣分權,除非能上下一心,否則你說東、他說西,亦或是陽奉陰違、暗中壞事,這能成什麼事?”

“唔……”

趙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那明日……”

“明日官家就直接了當地告訴他們,朕要下旨詔范仲淹回京,誰要敢反對,官家就用唾沫噴死他!”

“你這……”趙禎搖頭苦笑,看起來有些遲疑。

要不怎麼說這位性格軟弱呢……

趙暘暗暗感慨,隨即自薦道:“不然我替官家出面?我噴人技術可好了。”

“你?”趙禎啼笑皆非。

“看我的吧。”趙暘信誓旦旦道。

趙禎輕笑搖頭,但在考慮了一下後,倒也並未拒絕。

有些時候,他身為大宋天子並不好急著下場表態,有這小子投石問路,未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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