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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三十五章放棄
手裡只有一個戰兵營和大半個個炮隊,石井生當然不會貿然攻城,但他也絕不會就那麼甘心閒著。叫輔兵們在老鴉關前構築了防禦工事並在關上佈置了十幾門炮,然後一邊等孫杰,一邊拖著同樣耐不住寂寞的劉鐵牛開始了對畢節的騷擾性攻擊。鐵牛先在牆頭永寧軍的弓箭射程極限處墊起幾個土坡,隨後每日裡用馬拖了幾門炮,調整好位置用木楔子卡住車輪就對著城牆開轟——後座力叫炮車向後猛地躥上土坡,隨後又會在重力作用下滑下來,被木楔子牢牢卡回到炮位上。
四五十丈的距離,被鐵牛無數大耳刮子訓練出來的各炮組準頭都相當可以,兩三輪炮過去,特意包了鐵皮又塗了溼泥巴的城門便被砸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窟窿。奢崇明見城下只有那麼百多號人在折騰,也判斷出老鴉關的這股明軍只是先頭部隊,有點後悔沒趁他們立足未穩來一次逆襲:哪怕小勝一場,好歹也能提振下士氣,破一破“逢孫必敗”的魔咒呢,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眼見著城門成了篩子再打就是白白浪費鐵球了,鐵牛便叫炮組換了小彈去轟牆頭,反正河灘上卵石有的是,火藥也不值錢。守軍都縮在牆後,實際殺傷效果很有限,但一味縮著頭挨轟實在憋屈啊,士氣更加一落千丈。奢寅氣不過,要帶馬隊殺出去砍死這幫傢伙,被奢崇明阻住了。掩在垛後觀察了一陣,奢大王發現,五六門炮不緊不慢地輪流轟,最旁的兩三門則始終沒動靜——顯然,它們都裝填好了霰彈,就等著轟擊出城逆襲的隊伍呢。狹窄的城門洞大大限制了隊形展開,大家全擠在一起,這麼近的距離,一炮過來就是一條血衚衕!而且,那些傢伙連壓陣保護的戰兵都沒帶,每個炮組附近卻都拴了馬匹,繫上炮車就能一溜煙跑回老鴉關……老鴉關的漢軍肯定早已佈置好了防禦,腳程再好的滇馬也上不得關牆啊!不久,派出去的探子也印證了奢大王的判斷,老鴉關上足足擺了十幾門炮呢。好在畢節已經搬得差不多了,就讓他們轟吧。
歸化驛那裡傳來訊息,最後一批物資已經上了竹筏駛向下游,奢崇明略略放了心。探子回報,孫杰的主力也開了上來,正在老鴉關集結,眾多的輔兵在漫山遍野地砍樹,想是要打造雲梯等攻城器械。奢崇明估計,這些準備工作最少也要兩天以上,因此決定再守上一天就撤——真等到孫杰展開攻勢,兩軍膠著起來被他咬上,即便能脫身,恐怕也得被狠狠扯下一大塊肉來。
孫杰其實也並不想強攻畢節。張鶴鳴撫川那陣子自己雖然偷襲得手過一回,但這次遠遠向牆一望,便知道城防已大大加強。一方面孫杰固然捨不得把麾下百戰精銳白白消耗在這座已沒什麼戰略意義的城下、另一方面,安雲翱新附,叫他擔任主攻去承擔巨大人力損失,即便嘴上不敢說啥,但心裡肯定會埋下怨恨的種子。更何況他那四千兵,近九成都是鎮雄各部落臨時湊的,以後還需要他幫朝廷鎮著那裡的大小土司,一上來就把各部的族人子弟當炮灰全填了壕,這事兒不是人乾的——好吧,大明的不少官員確實都會這麼幹,但至少孫杰做不出。
安雲翱看著畢節的高牆,心裡也在暗暗叫苦。以他的經驗,孫大帥一定會命令自己來打頭陣——不久前出兵烏撒府時,滇撫謝大人擲地有聲地表示官軍將“互為犄角”、“定為後勁”、“奮力並剿”,那耿虎將軍可硬是沒過可渡河一步,就眼睜睜由著自己幾百人自生自滅了!孫大帥那麼厲害,安雲翱當然不敢抗命,好在他早就習慣了:認命唄,誰讓咱生來是苗子呢。但孫大帥彷彿看出了他的憂慮,貌似不經意地說到苗兵們可能沒什麼攻城經驗,所以不會安排他們做主攻,希望大家別在意,這絕不是瞧不起他們,山地野戰時大家的能力有目共睹……到最後,還歉意地笑了笑。孫杰的這番好意,可把安雲翱感動壞了。
孫杰最希望的是把奢崇明死死拖在畢節,叫水西不停地給他輸血,最好耗上三五個月,等到他們消耗掉所有戰略儲備燈枯油盡之時東西合擊,畢其功於一役。因此看到畢節城內冒出幾十股黑煙時頗有些失望,同時心裡也暗暗為奢崇明叫了聲好:大丈夫能屈能伸,當斷則斷!
話雖如此,奢崇明會不會是詐退,然後在城裡給自己設伏,孫杰可絲毫不敢託大:從煙塵看,火頭只有二十來處——孫杰當然不知道是因為在石井生的壓力下奢崇明只能顧著搶運物資,實在來不及全城堆柴——若是縱火堅壁清野兼阻追兵,那就應該一把火把全城徹底都燒了,在孫杰的角度,這麼個放火法,足夠在幾處關鍵地點埋伏下重兵,給貿然進城的追兵一個突然襲擊。到時候只要把城門一堵,熟悉城內地形環境兵力又佔絕對優勢,最先進城的那個營就沒了!但從戰略角度分析,畢節沒有防守的價值,棄城東去是唯一正確的選擇……然而若是自己因為害怕中伏而拖延了入城的時間,火勢蔓延開來,一座城怎麼也得燒上四五天吧?山地不比官道,不僅再也別指望能追上奢崇明,他反而更會有充裕的時間好整以暇地隨便在哪裡給自己布個陷阱……
正在犯難,一直想找機會報答孫大帥好意的安雲翱看出了孫杰的躊躇,學著其他將領們的樣子一報拳:“大帥,咱們身上輕,先去給大軍探探。”孫杰一頷首,正琢磨著要說幾句什麼感謝的話,安雲翱一聲呼嘯,已帶著鎮雄那幫土兵吱哇叫嚷著跑出去幾十丈遠了。
等到孫杰接報整軍入城,火勢已被控制住了。鎮雄的苗兵們都很有經驗,苗寨大多是竹樓,一旦起火,除非旁邊就是水源,否則很難撲滅。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臨近的建築拆掉,等起火的竹樓自己燃盡,火自然也就熄了。
彼此早有默契的上官飛向孫杰投去探尋的目光,後者點點頭,上官飛一聲叱吒,馬隊掠過一個個步兵營疾馳而出。他們要銜尾急追,為大軍探得逃敵軍情,最好再死死咬住永寧軍的後衛,像在保寧府對付張虎那樣,將其牢牢拖住,等待主力開上來一口吃掉。
由於鎮雄兵撲救及時,大半個畢節都保了下來,於是孫杰叫沈鋼留下,從七星關向城裡運軍糧物資,又派出軍使北上向羅乾象通報軍情,自己率主力沿著官道向東追擊。剛剛走出半日便遇到了折返的馬隊。上官飛報告,永寧軍的後衛都已上了船,沿著響水河順流而下。上官飛本想率隊順著沿河官道追擊騷擾,但時不時道旁林中便有冷箭射出,箭上還煨了毒,白白折了兩名弟兄。上官飛當然捨不得命令手下棄馬入林搜尋,用寶貴的甲騎跟苗賊死士幾命換一命,好在永寧軍去向明確,便氣恨恨地回來了。
孫杰鋪開輿圖:響水河一路南流,途經歸化驛、閣鴉驛、大方城、金雞驛,隨後直到鴨池,沿途兩三百里便再沒什麼像樣的據點——也就是說,幾萬逃敵將至少在三四天的時間裡完全得不到休整和補給的機會,因而不太可能一路跑下去就強攻鴨池,他們大機率會在駛過金雞驛不久便棄舟登岸。登岸後他們會去哪裡呢?向南是織金,那是安邦彥的老巢。不過,山水畫一樣的輿圖雖然準確性著實堪憂,但也有個優點:一目瞭然。織金周圍層巒疊嶂的都是山,對打游擊的小股部隊來說是天堂,但幾萬人馬進去就再沒有閃轉騰挪的空間,只要被官軍守定幾條要道,要不多久便都得餓死在大山裡。北面是奢香驛、水西驛、谷裡驛、火灼堡、金沙……那一帶是安位的地盤。雖然安位沒明著跟安邦彥一起公然造反,但誰都知道,不過就是一層沒戳破的窗紙而已,暗地裡接應永寧軍是肯定的。此外,黔西北還有個對奢崇明具備致命吸引力的誘因——新巢赤水衛、老巢永寧和奢家發祥地的老寨藺州,全都近在咫尺:奢賊肯定會向北!
看著輿圖,漸漸地,孫杰腦海中形成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只是,那樣做,對羅乾象有些難以啟齒,而且賭注押得有些大了。
孫杰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這個大膽到近乎荒唐的念頭。伙頭老徐送了晚飯進來,多年的行伍生活養成了吃飯快的習慣——戰鬥需要充沛的體力,而下一餐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吃上,風捲殘雲般將食盒裡所有東西吃下肚,孫杰便睡下了,準備明日起個大早繼續追擊。
然而在行軍塌上翻來覆去折騰了好久卻總是睡不著,越是努力不去想,那念頭反而越發強烈。孫杰乾脆爬起來對著輿圖發了大半宿呆,一遍又一遍反覆推敲著自己的計劃:這個計劃確實有些大膽,如果成功,西南苗亂會被一舉蕩平;但……若是突然有些什麼變故,可不僅是前功盡棄那麼簡單,自己的前程固然會受到很大影響,朱大人那裡也將受到極大拖累,甚至一夜之間變會從五省督師淪為代罪之身的階下囚!朱大人肯定會同意自己的任何方案,勞順那邊也不用說,可劉超跟自己全無任何交情,實現自己的計劃又必須得到他的配合——還得是佯敗,他能心甘情願麼?再說了,哪怕是一小會兒,羅乾象又是否願意把吃到嘴裡的肥肉再吐出來呢?旁人會不會說自己貪功,把平賊大業當兒戲呢?
孫杰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要扛到肩上的這副擔子委實太重了。
東方發白時,孫杰出了帥帳。冷冽的山風吹來,精神不由得一振。山風也送來營兵們竊竊的語聲:“那奢賊真是被咱大帥駭破了膽,箭都沒發一支便逃了。”
“是呢。那奢賊也真是,好好的一座城,怎麼也能擋咱兩天吧,說放棄就放棄了。”
放棄!
這兩字像奔雷一樣轟入孫杰的耳膜,直入腦海!
是啊!大好的一座城,奢賊說放棄便放棄了。顧慮、包袱、猶疑、畏縮、指責……只要一心為了聖上、一心為了大明,我,又有什麼不能放棄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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