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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二十二章糧絕

把戰輔兵和徵來的丁壯都算上,明軍在大方一帶集結的總兵力高達五萬餘人,沿著響水河佈置在歸化驛、閣鴉驛、大方城一線,更東邊的金雞驛則作為大軍後勤基地,大部分軍糧都屯在這裡。雖然位於大軍的後方,但物資保障至關重要,這裡也有兩個營的戰兵提供保護,還有六千負糧兵——當然,所有人都歸掛平蠻將軍印的張芳大帥節制。

二位大帥彼此心裡隱隱都知道,或多或少,有些軍糧一定會落到奢安二賊那裡去。當然,明目張膽在王爾善鼻子底下往畢節方向運糧誰也沒那個膽子:如此巨大的貨量長途運輸只能依靠水運,響水河緊挨著大方城,不可能瞞得過他。不過,也不需要如此,陳其愚很有辦法,七成以上的糧食都被反向運往東南,王爾善的注意力都在西面,根本就沒察覺發生在身背後的事情。

響水河大致是東西走向,過了金雞驛不遠,匯入六沖河繼續東流直到鴨池,在這裡又有南北向的三岔河匯入北流,北面便是鴨池河,過了陸廣改叫陸廣河、三岔河的中段叫思蠟河,上游叫谷龍河。名字一大堆,其實說白了就是兩條河而已——東西向的是六沖河,上游有個支流是響水,南北向就一條河,分了五段,各有其名。從這麼多河流名稱也可以看出,黔西群山把各個部落隔絕得很厲害,今天我們知道有苗族、彝族、侗族、布依族等,但大明把他們統統叫苗蠻,九苗九姓嘛,所以同一條河流各有各的習慣叫法。

響水河與六沖河交匯處南岸已搭起一座很大的轉運場,大大小小的糧船絡繹不絕地在金雞驛和轉運場之間穿梭,卸下重重的糧包,空船再逆流返回。從更下游的大後方駛向金雞驛前線糧臺的船隻有七八成也會在這裡被直接截停,將糧包直接卸在轉運場。船工和押運的兵士們都很開心:逆水行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能省去不短的一段路,大家都輕鬆。何況,下命令的巡河軍官手裡拿著張大帥的令旗令箭——前線軍情瞬息萬變,大帥叫你卸在哪裡你便要卸在哪裡,雖都是不識字的文盲,然誰都知道違抗大帥軍令的下場!

轉運場的西南八十里是織金寨,其間都是山路。山路上熱鬧得很,有川流不息的糧車,也有挑著糧擔的民伕隊,看裝束漢苗都有。途中有幾個休息點,明軍的伕子們往往會和苗人們碰到一起。語言雖不通,苗人們都很熱情,總是主動招呼,還會分享他們帶的各種稀奇古怪的吃食,尤其是各種蟲子:竹蟲,水甲蟲,蝽象……埋在炭灰裡燜烤一陣便又香又脆。還有一種拇指粗尺把長的大蛐蛐兒,煮過以後拌上豆子,再澆些綠綠的牛苦膽汁,撒上蔥蒜鹽巴就是酸涼辣爽的苗醬,用麵餅蘸著吃很能下飯,也很提神。當然,最好吃的肯定是蜂蛹,簡直能甜到心窩裡去,可惜很少能見到。不過,苗人們想漢兵望過來的眼光卻有點異樣,笑容也有些古怪,竟然像是……嘲諷?

切,管他呢,都是蠻子嘛,也許蠻子們就是這樣子。

織金寨外五里也有個貨場,民伕們把糧卸到這裡就算完成了任務。貨場旁搭了一長溜棚子,供卸完貨的民壯們歇腳,棚子裡有吃食,若是到得晚還能在棚裡歇一宿再回去。不過不可以再往前面走了——前陣子有幾個傢伙想趁著落日餘暉溜進寨裡看看,然後就再沒回來。第二天早晨隊官找不到人,只能往上報,上面最後也沒追究,就那麼不了了之了。再後來陳參將發下話來,那幾個傢伙想趁夜潛逃,已被巡邏隊抓住殺頭了,以後若是哪個小隊再有逃的,隊官要一起殺頭!大家有些奇怪,到了晚上都是夜盲的睜眼瞎,怎麼逃?然而隊官們都怕,每到晚間就看得格外嚴,有的臨睡前還用繩把伕子們腳踝拴起來,連半夜起夜都要大家一起去。

莫看貨場到寨子只有五里,中間有好幾道關卡呢。如果真有人能混過去,保證會大吃一驚:織金寨裡裡外外到處都是人!這哪裡是什麼寨子,分明就是一座城啊!

說來也怪,這日近午時分,一員穿了全套明軍盔甲的騎將帶了十幾個馬衛大搖大擺地經過貨場,徑直向織金方向行來。關卡上的苗兵們遠遠望見來騎立刻緊張起來,劍拔弩張如臨大敵,有幾個弓兵還把箭頭往腰間掛的小竹筒裡蘸了蘸,然後搭在箭臺上半張弓戒備著——竹筒裡是粘稠的黃褐色樹汁,這就是令人聞聲色變的見血封喉毒液!見血封喉樹又名毒箭木,樹汁有劇毒,進入人體後中毒者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咽喉,最多一個時辰就會窒息而死,所以得名見血封喉。普通的步弓最多破甲,淺表的皮外傷不會有甚大礙,故而弓兵們便用上了毒液做效果加持——只要皮破見紅,中箭者必死無救,任你大羅神仙也無藥可解。貴州沒有毒箭木,這是雲南那邊一道起事的友軍送的。保守織金寨的機密是頭等大事,所以外圍的哨兵們都配發了這些最珍貴的絕防毒物。

來騎馳近到一箭之遠時領頭的明將一聲吆喝,眾騎士紛紛勒住坐騎,馬匹由小跑改為碎步走。苗人哨兵們相互望了望,稍稍放了心:顯見明狗們沒什麼敵意。待走得更近了些,明將高聲呼喊起來——喊的竟是苗語。

聽到喊聲,苗兵們的表情立刻放鬆下來,紛紛放下端平的武器也回應了幾聲。來騎再次催動戰馬向前小跑過去,經過關卡時那些苗兵都雙掌合十舉過頭頂向騎將行苗禮。

眾騎一路馳進織金寨,熟門熟路地在一座很大的竹樓前下了馬,馬衛們跟周圍的苗人熟絡地打著招呼,三三兩兩散開來坐到人群裡,有人遞過茶水。為首的明將則昂然進了竹樓。

來人是陳其愚參將!

過了約莫一個多時辰,陳其愚從樓裡出來,馬衛們紛紛向眾人告辭,眾騎離了寨子,向金雞驛方向馳去。

竹樓裡又出來一個人。看容貌大約四十多歲,滿臉精悍之色,粗大的指關節和厚厚的指甲透露出生活的磨礪與滄桑。頭上是藍黑色土布盤成的圓形苗帽,上面用銀線繡了只展翅凌空的雄鷹。上衣是藍色對襟短襖,下身是黑色寬腿筒褲,腳下穿的是一雙不分左右的黑色土布雙梁船頭鞋(包括官靴在內,明朝漢人們的鞋子也不分左右腳)。除了帽上繡的銀鷹,全身上下再無任何裝飾,竹樓周圍的苗人們大多身穿五彩斑斕的苗繡,因此這身裝束在人群裡很是惹眼。見他出來,四下裡的苗人們全部俯首作禮,一些頭人寨主模樣的人紛紛湊近過來。

他向眾人略點點頭,沉聲道:“大家準備一下,三日後出兵。”

人群中響起小聲的歡呼聲。

這人竟是安邦彥!

安邦彥並沒有像王爾善判斷的那樣跑去畢節,而是一直就待在明軍眼皮底下的織金寨!

這裡是安邦彥經營了很久的老巢之一,跟他一起的還有水西本寨最精銳的八千苗兵,以及最忠心的五六個頭人和他們的部下,現下織金寨裡藏著足足有兩萬多名苗兵!

陳其愚本就是安邦彥的死黨,他的所謂投誠倒戈,其實是受安長老之命的詐降!在這時候冒險親自跑來,陳其愚是彙報一件大事:明軍要退兵了。

王爾善確實不得不退兵——因為明軍斷糧了。

貴州全省以及湖廣都在向前線源源不斷地輸送軍糧,王大人雖沒親自去金雞驛糧臺看過,那些糧單可都親自過目的,因而他操心尋找敢戰的將領、勞神改土歸流的推進、關注畢節和赤水方向叛軍的騷擾性攻擊,獨獨沒想過竟然會有缺糧這回事——金雞驛的屯糧明明足夠大軍吃上一年都有餘啊!

然後他就被一場大火驚得目瞪口呆。

張芳把賣軍糧的事全交給陳其愚。在他的潛意識裡,銀子固然不嫌多,但想陳兄弟這麼會辦事的一個人,定會有些分寸,無論如何也會留下適當數量的餘糧應急吧?

當然不可能。

在一開始,陳其愚小心翼翼地掌控著運糧的數量,也會按時調撥能吃上十天半個月的軍糧去歸化驛、閣鴉驛等前哨據點。過了一陣,待張芳解忠仁二位徹底放下心,便開始全力督運,除了大方城和張解二位的本部軍營從來不會缺糧——嗯,少量多次的輸送,表面上雖不缺,但只要停止輸送,各營至多撐不過五日就會斷糧。到後來,劉超部第一個發現營裡的存糧已開始在警戒線上徘徊找過來時,金雞驛的糧庫基本上已被搬空了!

陳其愚找到張芳不好意思地檢討不小心把糧都賣了時,張大帥也嚇傻了。不過這時候說啥都沒用了,大禍已然闖下,再看看帥帳裡堆得小山一樣的銀錠,張芳和解忠仁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好在足智多謀的陳兄弟早考慮好了:放火,殺糧官頂包。

也只能如此了。

二位大帥的親衛傾巢出動,直撲金雞驛。

然後王爾善就被半夜裡那場大火驚醒,第二天一早接到了張芳的報告和一堆人頭:糧臺被苗賊偷襲,軍糧全部被燒,已將庫官、負責警戒保衛的戰兵營營官、千百總全部按軍法斬首!

王爾善眼前一黑就癱倒在地。剛剛被救醒,前線催糧的報告也到了。

大腦一片空白的王大人按照陳其愚早已料到的那樣緊急盤查各營存糧、強令尚有些許餘糧的部隊向已經開始餓肚子的友軍調撥應急口糧、命令前哨撤軍向後方本部收攏、制定全體軍民的撤退計劃、向大後方發文要求不惜一切代價向幾處預定撤退地點屯糧……斷糧的將領紅著眼睛要,還有三五日糧的將領們死活不願給,雙方差點打起來……王爾善幾乎三天三夜沒有閤眼。

王爾善不想叫無辜百姓再陷賊手,所以要帶上全城百姓一同後撤。看著扶老攜幼龜速般向東移動的隊伍,王大人下定了決心:等回到鴨池,一定要親手把這個混賬透頂的張芳一刀宰了!

可惜,王大人沒這個機會了。

陳其愚策馬過來,又獻了一條好計策:“大人,我軍後撤,末將擔心逆賊趁勢追擊。咱們是不是該把大方一把火燒掉?咱們離畢節還遠,不用擔心那裡的賊人看到火光。而且,歸化、閣鴉那裡撤軍,賊人定會懷疑會不會是我軍的誘敵之計。等他們小心翼翼地一路摸索過來,再看到大方已成廢墟,也許就放棄追趕了呢?即便還是追,賊們失了休息落腳的地方,自然不能趕得太快。還有,百姓們的家畢竟都在這裡,肯定會有人想方設法地回逃,若是落入賊手,我軍虛實也就為賊所知了——一把火燒光,他們絕了念想,也就只能跟著大軍走了……”

王爾善覺得陳參將說得簡直太有道理了。

大方城烈焰沖天。

確實,一把大火可以叫追兵無處歇腳、可以叫百姓絕了逃跑的念頭……但還有另一個作用:傳遞訊號。

畢節的水西軍當然看不到大方的火光——早已埋伏在附近的安邦彥卻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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