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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二十章友誼

畢節已被孫杰狠狠地襲擊過一次,然而因為張鶴鳴的緣故,未竟全功匆匆而返,給了安邦彥捲土重來的機會,此刻又重新被水西聯軍佔了。安部主力大多聚在此處,數量足有六七萬人之多。赤水衛的情形也差不多,羅乾象退兵後,奢崇明又收攏殘部,修了牆挖了溝還新建了不少堡壘,並與安邦彥形成背靠背相互聲援之勢。

張鶴鳴雖領了總督川黔的官職,卻依然待在成都府並未出城一步,同時,不動聲色地加緊了對孫杰的約束。張大人心裡有數:有了孫杰與羅乾象合擊奢安二逆的那場大捷,哦不對,是兩場大捷!朝廷那裡肯定能交代得過去了。現下奢崇明對永寧的威脅既然解除了大半,見好就該收——否則,兵戰兇危,萬一為賊所趁,張大人可就虧大了!

張鶴鳴之所以如此,除了其個性使然,還有大明底層系統架構設定上的原因。無論經略、總制、督師還是總督的官銜,聽起來威風八面,其實都是臨時性差遣。張鶴鳴的本職是四川巡撫,而貴州本身也有巡撫,現在是王爾善。將來若是徹底蕩平了奢安二逆,張大人總督兩省軍務的差遣便要交回朝廷,其本人要麼回京另行安排工作崗位,要麼還是繼續撫川;而貴州,還是黔撫說了算,跟張大人毛關係都沒有!

看明白這層利害關係,便不難決定應對之道:掛了總督名頭,只要確保本省無事便能及格交差、至於貴州那邊,發幾道公文,叫黔撫“不可貪功冒進”,“亦須攘臂憤愾”,再加上幾句“全力兜剿”、“上報天恩下澤庶黎”就是了。打贏了自然是總督大人指揮有方,打輸了活該你自己倒黴——本督明明早已提醒過你了,奈何你偏偏不聽,怪我咯?

所以孫杰現在連“打獵”都很難了。以張大人的格局當然不可能明說不可以,相反,老大人還會時不時寫一首詩送給孫帥,讚賞一番他送的虎豹皮什麼的。你若帶百十名親衛進山,老大人肯定不聞不問,但休想再帶整營的人馬出去!期間奢崇明安邦彥也不時會派出小部隊滋擾一下川省,偷個哨所截個糧隊什麼的。開始張鶴鳴有些怕,以為大股賊人又要捲土重來,於是緊急忙慌地叫孫杰整軍迎戰。孫杰透過遇襲的時間、地點、損失等便知對方是小部隊騷擾,但也抱著一線希望幻想著在大山裡能瞎貓撞死耗子般堵到賊人主力來一場決戰,可空跑了幾趟一無所獲。等張大人看明白了賊人只是滋擾,便又不許孫杰率大軍出動了,孫部主力都被按在成都府附近。孫杰不是傻子,不可能跟張鶴鳴撕破臉自己單幹,朱燮元偶爾也會託人帶封私信,話裡話外都是諄諄告誡,孫杰也只能壓住性子老實待著。實在挨不住了,就帶上盛得功史二雷幾個進山打打伏擊,或多或少也能有些斬首。前面提到過的那場餵了三天蚊子的伏擊戰即是一例。

王爾善在大方安安穩穩地駐紮下來。現在形式一片大好:安邦彥和奢崇明被死死壓制在貴州東北一隅,蜷縮在只有巴掌大的畢節衛、赤水衛和普世所一帶的彈丸之地。從輿圖上看,黔省八成以上的地方已被官軍“克復”——當然,最重要的一點被大家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其中很多地方的土司頭人,要麼本身現在還帶著族人精壯跟安邦彥在一起,即便是那些返回本地“幡然悔悟”的,也未必真的跟朝廷一條心!

這些煞風景的事情朝廷當然不會在意,無論是聖天子還是朝中百官,看著川黔總督標註好的輿圖與平賊方略都很滿意:川省為砧,黔軍為錘,雷霆一擊,二逆豈非螳臂當車,安得不為齏粉乎?

張鶴鳴大人的如意算盤打得精:你王爾善跟安逆奢逆去拼吧,反正川省官軍“不動如山”。你若是大敗二逆,叫孫杰去掃蕩殘賊當然易如反掌,這都得歸功於本督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你要是被賊人打敗麼……呵呵,如此妙計竟毀在你這不中用的傢伙手裡,對不起,這個鍋,老夫不背!

王爾善當然想乘勝追剿,畢大功於一役。然而,怎麼可能?

並肩“禦敵”的“摯友”黃雲清死在亂軍之中,張芳當然有些難過,不過也沒難過多久,張大帥抬頭看看遠處的青山又轉悲為喜了——沒人跟自己搶,那些山頭可就全姓張了啊!然而這股高興勁也沒持續多長時間,因為王撫尊的命令下來了:叫張大帥領軍長途奔襲奢賊盤踞的赤水衛!

開什麼玩笑!

那奢賊多厲害,是一般人麼?說遠的,重慶校場殺官造反,然後一路勢如破竹打到成都府,連蜀王千歲都差點落入其手、再說近的,養龍坑一戰,永寧軍可把張大帥的虎狼之師打得怕到骨頭縫裡——其實先趕到戰場的是水西軍,但奢崇明是領軍主帥啊!再說了,張大帥也沒等到賊人上前就一馬當先逃了,所以這筆帳被他記載了奢崇明頭上。主動去招惹以彪悍著稱的奢賊,這不是讓張大帥自己去找死嗎?不去,打死也不能去!

不過你借張芳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直接跟王大人說不去,他需要找個好幫手一起聯手給王撫尊來個陽奉陰違。幸好,張大帥結識了一個新朋友:解忠仁。

有道是不打不相識。解副帥把安效良引到雄所則溪,捎帶腳叫出兵忘了看黃曆的張芳沒來由地捱了一頓胖揍,照理說這二位本該決然成不了朋友。但王爾善偏偏也下了命令讓解忠仁去打畢節!這下好了,同病相憐進而惺惺相惜,軍議上二位大帥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希求尋找友誼的火苗。

接下來就是一個簡單的套路了:散了軍議,解副帥主動找張大帥賠禮。張大帥多敞亮的一人,能叫解副帥下不得檯面麼?二話不說拉上解副帥就要找個地方喝一場大酒。這時候那位新投過來的安逆降將陳其愚厚著臉皮湊過來說同去,本來二位大帥不想搭理這廝——你他媽昨天還跟咱老子打仗呢,再說了,你丫只是個蠻子參將,也配跟咱爺們兒坐一起?沒想到這廝不僅拍著胸脯說這場酒他請,還要給二位大帥找個旁人不知道的極好去處,包二位“滿意”,說著話,還用所有男人都懂得的表情擠了擠那雙深深陷進眉骨下的小眼睛,雙手虛比了個叫二位大帥心潮澎湃的曲線……

那得去!

陳參將熟門熟路地引著二位大帥拐進了大方城裡一條偏僻的小巷子,在一扇緊閉的院門上輕叩了三下。應門的是個老婆子,見了幾位軍官和隨扈們,既沒顯出懼意更沒驚慌,草草行了個半揖甚至沒搭話,比了個請勢自顧自扭頭向裡面走去。陳其愚含笑擺了擺手止住了正要發作的二位,掏出兩枚十兩大錠交給二帥的親衛隊長,讓他們帶著兄弟們自己去找地方吃酒。這時候二位都隱約明白了什麼,於是都點頭允了,打發走親衛跟著陳參將進了院門。

進了正堂,有小廝過來幫三位解下皮甲——大方城牢牢控制在明軍手裡,不需要再穿幾十斤重的一身鐵了——接著打來三盆清水各位淨面洗手。待三人坐定獻上香茶,張解二帥對視一眼,一起向陳參將投去會意的一笑,異口同聲道:“有點意思哈……”

看不出來,這個院子還挺深的。後院有絲竹之聲響起,接著是一陣環佩叮噹,十幾名女子款款而入,向三位作了全揖,齊齊垂首站作一排。仔細端詳,女子們漢苗打扮的都有,雖說不上國色天姿,但對幾位軍漢來說,這些佳麗已足以叫他們在椅上扭來扭去坐不住了。

陳其愚向前探了探身,悄聲對二位道:“二位大帥,看上哪個儘管吩咐一聲,若是難以取捨便一起留了,待會兒陪咱喝點。然後麼……嘿嘿,雖說軍務繁忙,但也不忙在這一會兒,後院有幾間還算乾淨的客房,休息過了再回營也不嫌遲不是?”

張芳重重地一拍陳其愚的肩膀,哈哈大笑道:“陳老弟,真有你的!”

解忠仁更是笑得見牙不見眼:“陳兄弟,這等好所在你是怎麼找到的?”

陳其愚陪笑道:“末將是本地人,而且,不敢欺瞞二位大帥,這裡也是卑職和幾個朋友一道開的,卑職也算小半個東家吧。”

張芳一怔,隨即佯怒道:“老陳你這講得是什麼話!”

陳其愚嚇了一跳,幸好解忠仁介面道:“就是!咱行伍裡的爺們兒講的是義氣爽快,什麼卑職末將的,拿我們哥兒倆當外人啊?都是好兄弟!哈哈哈哈。”

天色幾乎全然黑下來,三位方才離了小巷各自回營。從此張解二帥自然成了莫逆之交,與陳參將更是結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誼。幾位對於出兵剿逆之事,那般默契勁兒就不用說了:四月間你那裡得補充軍資我幫你說話、五月間我營裡鬧瘟疫你替我作證,期間陳其愚雖礙於降將的身份不能明著幫腔,但大家平時都在他那個小院商議對策時,可沒少幫二位出各種冠冕堂皇的好主意——比如說,看看天邊的雲彩說一句可能要有場大雨,某地的攔洪壩若是有失,響水就得暴漲,十天半個月絕過不得……嗯,然後你便能看見哪位大帥的輔兵隊扛著鋤頭就出城了!

如果僅僅是幾個軍頭消極避戰,他們也並不能墨跡太久,王爾善遲早能下定決心跟他們來硬的。但另一件大事把王大人生生拖住了,拖了足足一年之久!

改土歸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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