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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一章磨牙
晚霞將舞水映得金光粼粼。
此刻,王爾善大人已經到了沅州(今湖南芷江),正在臨江的官驛裡對著夕陽奮筆疾書:“臣聞黔報,恨不飛渡貴陽……”這是王大人寫給朝廷的第二十二封上奏了,也是到達沅州後的第七封。
趕來貴州赴任的這一路,王爾善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每到一處便會寫上一封彙報行止兼表達決心的奏摺叫驛馬送去京師——從是非窩子裡出來的王大人太知道朝裡那幫傢伙無事生非的本事了,可得提前把他們的嘴全堵上!否則,不用問,你前腳離開,隔不了三幾天就會有人信誓旦旦地告你在哪裡喝花酒“流連嘻怠”!
不過,等風塵僕僕趕到沅州,貴州已近在咫尺,王大人卻一改常態,直接在官驛裡住下來,不走了。
王爾善的這種做法太對了。因為除了腰裡掛的那顆官印,王大人兩手空空啥也沒有!就這麼去貴州,給安邦彥送人頭去麼?朝廷的命令也不比王大人的奏摺少,一道接一道的下,都是催他馬上去給貴陽解圍的。至於連家人帶僕役把王大人自己都算上一共十幾位怎麼給被十萬大軍團團圍困的貴陽解圍,呵呵,朝廷才不管。
所以王爾善就在沅州住下來,跟京師一來一往地磨牙打紙面官司:要人、要糧、要錢。朝廷有難處沒關係,咱理解,而且體諒,俺老王自己想辦法還不行麼?不過您各位得等一陣子,等我挨村挨鎮募兵去!哦,對了,俺是貴州巡撫,這裡是湖廣,俺管不到,您看,俺自己都沒住衙門裡住驛站呢。在這裡募兵徵糧,朝廷得跟這裡那幾位大佬兒打個招呼哈……
客觀地講,跟李經武一樣,王大人算是個好官。不過,不同於一直做外官的李大人,來自朝廷中樞的王大人更加熟諳大明的遊戲規則:這時候你不找朝廷要東西,一腳踏進貴州以後,嗯,大機率就再沒機會要了!
朝廷裡都知道王爾善說的是實話,真把他逼急了,保不齊下一封奏摺就是“突染惡疾”撂挑子回家歇病假,誰這會兒吵吵得最兇可能誰就得被抓過來過來頂缸!所以函牘交鋒幾次以後,朝中的風向又變了,不少人開始幫王爾善說話,紛紛幫他請兵請糧。
對朝廷來說,兵丁和錢糧都不是問題。
問題是沒有。
東拼西湊,磨嘰了四五個月,總算從各地給王爾善陸續調來萬把人,也湊了三萬多兩銀,至於糧麼,也就幾千石——別忘了,關盛雲在羅永昊父子的幫助下在湖廣已經混到手眼通天的地步,他們才樂不得看笑話呢。若不是朝廷的壓力太大,寇士毅李臨陽幾位怎麼也要應付一下,連這點錢糧王爾善也拿不到!不過兵們都太能吃,糧食隨徵隨吃,始終就沒存下多少。馬上要開赴戰場跟逆賊拼命,王大人再省也不敢把這幫傢伙的嘴給縫上,大明的軍兵們因為餓肚子臨戰集體譁變的事可不是沒有過!故而王爾善被一個“糧”字扯定了腿,怎麼也拔不出腳來。
除了跟朝廷扯皮,王爾善又跑了一趟五寨司去找田柏盛。論起嘴巴上的功夫,那田柏盛怎麼可能是王大人的對手?大罵貴陽官員不作為尸位素餐、為鎮筸兵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痛心疾首、擲地有聲地表示本大人絕不會允許類似事件再次發生、拍胸脯保證朝廷不會忘記田宣慰使的忠誠與勇敢、慷慨激昂地賭咒發誓哪個小人敢提一嘴叫五寨司這裡改土歸流本大人與其不死不休(其實根本沒人提,朝廷早已預設太祖年間便立下大功並改了漢姓的田家是大半個漢官了)、充滿深情儼如親歷一般地回憶一番田家祖先與大明帝國用鮮血凝結的牢固關係、最後義正詞嚴地質問田副帥將來到了地下有何面目去見太祖爺與田家祖先……一套行雲流水般流暢的組合舌頭拳下來,滿腔委屈憤懣和怒火的田柏盛發現自己流下了悔恨的淚水:經過王大人的悉心開導才認清,內心的小我竟是如此小肚雞腸受不得半點委屈的一個勢利小人!最後,田柏盛跪在王大人腳下,發自肺腑地表示:若有戰,招必至,唯大人馬首是瞻,當以死報!
日後,田柏盛的鎮筸兵再次立下大功。這是後話。
王爾善耗在沅州的這幾個月,貴陽城裡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李經武還是在發愁。然而,他愁的事情與安邦彥剛圍城那陣子不一樣:那會兒他是愁守軍太少,怕守不住城;現在,他愁的卻是守軍有點多……最後還是守不住城!
守軍怎麼突然變多了?守軍多了怎麼還是守不住城?
第二個問題咱們留在以後,先說第一個:守軍怎麼多了?
守軍多了,是因為張芳大帥和黃雲清參將率領大軍開過來了!
咦,貴陽不是被安邦彥圍得鐵桶一樣麼:奢崇明父子帶了他們的永寧軍跑回赤水衛那裡聯絡舊部伺機反攻四川,那幾萬水西軍此時已重回安邦彥麾下加入圍城大軍,兵力更加雄厚了,怎麼會被這二位殺進重圍的?
按張黃二將給朝廷的捷報上說的,知恥後勇,有我無敵,死戰不退,全軍前赴後繼把苗賊砍得聞風喪膽狼奔豕突,終於殺開一條血路破圍入城——黃參將還憑此大功升了副將呢。
真的假的?
當然是假的啊,扯淡呢。
那真的是怎麼一回事?
呵呵,張大帥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上次兵敗,張芳縮在遵義叫師爺玩了命的四處寫信哭訴委屈,除了沒找到王爾善,其他幾封不久都有了迴音:
貴陽李經武大人回信叫他快點繞道過來,也不一定非到貴陽不可,最好是野戰擊潰安邦彥的主力,貴陽之圍自解、不然的話只要能打破安邦彥的包圍圈,給貴陽開闢一條安全的物資運輸線也行。末了,李大人委婉地提醒張大帥:頓兵不戰,朝廷可是有法度的。
聽師爺念過信,張大帥不僅完全沒當一回事,反而還很生氣:野戰擊潰安賊主力?開啟一條交通線?說得輕巧!俺老張總共才三個營,一千多號人能守住遵義就不錯了。李大人您可真是個書生,完全不知兵啊!好吧,大帥顯然忘了,是他自己把八個齊裝滿員的戰兵營裁剩下三個的。
再加上李經武理論上已經是卸任的官員,所以張大帥根本就沒搭理他。
李大人還是不瞭解武將。不過朝廷兵部的大爺們成天跟這幫傢伙打交道,太知道怎麼說話他們才能聽懂了。張大帥晚一些時候收到的朝廷的回信就直接多了:打輸了?你他媽兵冊上不是登記了足足一萬多人麼!這麼多人還打輸了,該殺頭了吧?貴陽還是李大人在主持工作,他手裡可是有尚方寶劍的!少廢話,貴陽丟了砍你全家!哦對了,如果到四月份還進不去貴陽,不用等李大人了,朝廷馬上砍你全家。閉上你的鳥嘴,滾!
這回張大帥不僅聽懂了,而且更琢磨過味兒來,怕了:是啊,雖說手下戰兵只有千五六百,但時不時找朝廷要錢糧,白紙黑字明明白白,每次都是按一萬多人理直氣壯聲淚俱下地要的啊!別說丟了省府肯定軍法從事,這麼大一個窟窿,被朝廷知道,鐵定活不了啦!這可咋辦啊?
正在錘胸頓足地後悔,黃雲清到了。
張大帥把黃參將叫來合兵,其實肚裡打的主意是叫他來幫自己守遵義——雖說大明的武將只論戰功並無守土之責,但平了播州楊亂,遵義周圍大片的土地儼然已成為張芳的私產。
黃雲清在銅仁沒多少軍屯,這次奉命來給貴陽解圍,也想著在水西給自己弄上一片地。然而官職只是個參將,手下的兵不算太多實力有限,所以想巴結一番再借助張大帥的力量。來路上碰到張芳的軍使才知道大帥剛剛被奢賊胖揍了一頓,這下完了:回銅仁是肯定不行的,畏敵如虎不戰而逃百分百死罪,只能先去遵義,跟張芳合兵一處了。黃參將尋思了一會兒,樂了:那時若是被安賊打了,嘿嘿,上面有總兵大帥頂雷,咱可就沒事了!
於是跟著軍使便來了遵義。
等到遵義見了張芳,黃參將也傻眼了:朝廷的命令中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其上——敢情兵部的大人們早就料到這二位會結伴兒而行!
厲害啊!不服不行。
四月份到不了貴陽便殺頭,那隻好聽天由命地走一步看一步了。張、黃二將當然不敢再走養龍坑那條路,於是先是向東到甕水,再經過草塘、黃平、平越、龍里,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子,接近了貴陽。
行軍的路程遠了一倍多,花費的時間更多了兩倍不止,安邦彥知不知道他們過來呢?
當然知道。
不僅知道,而且,是故意放他們過來的。
甕水、草塘、黃平等地本來都是安撫司*,朝廷早一步實現了改土歸流,那一帶十五個堡地合置,設立甕安縣,隸貴州布政司平越軍民府。原來的那些頭人能心甘情願麼?因為實力太弱,表面上只能逆來順受。這次安邦彥的起兵,大家也算因禍得福——人家已經被朝廷奪了土官職位,當然沒法調兵幫你去“平亂”了啊!一個個明著置身事外,暗地裡都在私通款曲通風報信。因此,張、黃二位兜了那麼大一個圈子,如果安邦彥想攔,別說一次,三五次都綽綽有餘。伏在山間的水西探子看著大軍前面的斥候小心翼翼不放過一草一木的偵察(養龍坑的教訓太深刻了),都在心裡為他們著急,恨不得跳出來大喊:前面啥也沒有,你們倒是快點走啊……
然而安大王還是放他們無驚無險平平安安地從南門進了貴陽城。
因為安邦彥要下一盤大棋。
*本篇知識點:宣慰司、宣撫司、安撫司與長官司。
共同點:除安撫司(有些安撫司長官由中央政府任命,屬於流官)外餘者都是大明在少數民族地區設定的管理機構、都是土官世襲、都有佐貳官(漢族副職,流官)“協助工作”(好吧,監督)、正職因為有將兵權,都由兵部任命,其佐貳官屬於文官,則由吏部推舉會同兵部共同任命。
區別:
宣慰司的長官叫宣慰使、宣撫司的叫宣撫使、安撫司的叫安撫使、長官司的直接叫長官。
宣慰使官秩從三品(高於知府的正四品)、宣撫使是從四品、安撫使從五品、長官正六品。
官階雖不同,但彼此沒有直接的隸屬關係,屬於互不統屬。以宣慰使與宣撫使為例,行政層面的上級都是承宣佈政使、軍事層面的上級,宣慰使是都指揮使,宣撫使則是衛的指揮使。當然,這是理論上——大明以文御武,尤其後期衛所幾近虛設,實際上有巡撫大家都得聽巡撫的、沒巡撫都得聽布政使的。
總而言之,簡而言之,有實力的大土司是宣慰使、實力差點的做宣撫使、朝廷有機會把你吃掉的設個安撫使、差不多鄉一級意思一下表示朝廷還是很尊重少數民族的就弄個長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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