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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零九章錯誤

本來,貴陽屬於貴州宣慰司,跟今天一樣,是貴州省會,不過明朝時規模則小得多。一種說法是貴陽在北宋年間便被賜名“貴州”,不過根據比較正統的記載,貴陽城初建於元朝至正年間,就是一座小小的土城,直到洪武十五年才又擴充修葺了一番。即便如此,整個貴陽城周圍也不過九里七分,城高二丈二尺,只有五個城門:東曰武勝門,南曰朝京門,次南曰德化門,西曰聖泉門,北曰柔遠門。從城制來看,每邊一公里左右,就是個小小的縣城規模。

安堯臣在世時,作為與官府的聯絡人,安邦彥曾在貴陽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對環境非常熟悉,因此他把年久失修的北門選作首先攻擊的目標。

這是一個很大的失誤。

因為李經武也做出了同樣的判斷。

北門本就建在高坡之上,外面還有一條可以當作護城河的深溝。得到警訊的當天,李經武便組織了城內丁壯加高北牆,清理壕溝,最重要的,他將手裡的那張王牌部署在這裡……

三千鎮筸兵!

安邦彥安排了兩萬人攻擊北門。然而,素有驍勇之稱的鎮筸兵果然不負眾望,死戰不退!

激戰從上午持續到黃昏,每一次水西軍潮水般湧來,又像潮水般退去,鎮筸兵小小的軍陣堅如磐石。陣前雙方的屍體重重疊疊交錯在一起,鮮血讓雲貴高原獨特的紅土地紅得更加觸目驚心。

觀戰的安邦彥有些惱怒:他知道自己的水西軍戰力不如奢崇明的永寧軍,但沒想到竟差了那麼多——兩萬對三千,打了差不多整整一天,竟連城牆根都沒摸到!

於是他犯下了今天的第二個錯誤:撤軍,改攻西門。

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失了銳氣鋒芒的水西軍如聞大赦,亂哄哄奔向西門。北牆上的李經武急忙趕去西牆督戰,不過,戰事比他預想的輕鬆很多:西牆上只有不到兩百名弓箭手,幾輪箭射出去天色就傍黑了,水西軍退下去,開始紮營過夜。

然而,這畢竟是李經武第一次親臨戰場,他也犯下了一個錯誤,一個間接導致以後發生那場慘絕人寰的大悲劇的小錯誤。倉促間組織起來的百多烏合之眾,射了幾輪箭便擊退了百倍之敵,李大人知道當大加鼓勵:把士氣鼓舞到高漲得無以復加,明日之戰便可多幾分勝算。

於是,他留在了西牆。李大人走進兵士們中間,挨個兒的拍著肩膀大聲誇讚著。在這個時代,最底層的兵士得到本省最高官職的巡撫大人的親口褒獎,效果可想而知。那些隔著牆垛最多隻射出五六支箭羽便“擊敗”了逆賊的西牆兵士們,心中的恐懼感消失了,士氣也如李大人所料,空前高漲起來……

是的,李大人把北門外苦戰了一天的鎮筸兵們給忘了!

血戰經日,終於打退了敵人。鎮筸兵們從陣前的屍堆裡拖回百多具血肉模糊的戰友屍體,並排放在小小的軍陣後面,傷兵們被臨時安置在停屍處的旁邊。呻吟聲、呼痛聲不絕於耳,偶爾還有像要穿透沉沉暮色的淒厲的慘呼聲陡然響起,這是隨軍的郎中在拔出深入軀體的羽箭、或者指導戰兵砍斷無法醫治的傷肢、以及,將通紅的火炭按在傷口截面止血消毒……

郎中只有兩個,傷兵有三百多。很快,兩個郎中身上背的草藥箱便見了底,總共才料理完二十幾名傷兵。

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士兵斜歪在另一個年紀稍長的人懷裡,看相貌,這是兄弟倆。弟弟的右膝全碎了,白慘慘的斷骨在已經凝固的烏黑血塊襯映下格外觸目驚心。一個郎中急匆匆的走過來,看來一眼,搖搖頭,嘆口氣,便想轉身離開,哥哥一把扯住哭求道:“先生髮善心,救救咱家阿弟吧!”說著話,輕輕放下弟弟,鄭重地跪下。重重地叩下頭去。

郎中急忙一跳側身避開,搖頭道:“沒得救了,沒得救了,你還是給他個痛快吧。”

哥哥哪裡肯聽,膝行著抱定了郎中的雙腿不放,口裡一味地哀求。兩人的爭執引起一片小小的騷動,一個軍官模樣的漢子聞聲快步過來,喝道:“吵啥子吵!”

抬頭望見軍官是熟人,哥哥抓到了救命稻草,大喊道:“麻家哥哥,是阿石呢!石頭受傷了,麻家哥哥與先生說下,救救石頭吧!石頭今日砍死兩個賊呢!”

見麻姓的軍官陰沉著臉向自己望過來,郎中連急帶嚇,話音裡已帶了哭腔:“將爺,不是小的不給這位軍爺治,您看看他的傷啊!小的實在是沒有藥哩麼!”

軍官與阿石兄弟本就是一個寨子裡的族親,看了眼阿石的傷口怒道:“渾話!只傷了一條腿,便要去兄弟的一條命?咱看你卻是個賊呢!”說話間手已搭上腰間的刀柄。

“將爺!將爺聽小的說啊!聽小的說完您再砍了小的不遲哩麼!”不知是被嚇的還是動了真情,郎中的淚水淌下來,說著話俯身開啟了空空如也的藥箱,“將爺您仔細看看這位兄弟的傷,骨頭全碎了,大半都碎在肉裡,把裡面戳得稀爛!這等傷,只好用利斧齊膝斷了去,用火灼了傷口,再敷上金瘡膏,過上三五日,若是燒退下去,雖少了半條腿,性命確可以保住哩麼!小的金瘡膏真用沒了哩麼!不敷藥,這兄弟白白遭上一番罪,然後便開始從裡面漚膿,從傷處斷面爛上去,等到剩下的半截腿全變黑,毒氣早沿著血脈攻了心,人還是沒救,要活活痛上十幾日哩麼!”

軍官的臉色緩和下來,問道:“你這金瘡膏難配麼?咱遣幾個兄弟陪你去尋些草藥來調可使得?”

郎中回道:“不難配哩,豬油、黃蠟、松香、冰片都是尋常東西,可野地裡只有婆婆丁、忍冬藤哩麼,其他要到城裡弄,到處都有,可城門不是閉了的麼,叫過幾次了,進不得的呀。”

軍官抬頭望向黑黝黝的北牆,咬了咬牙,對阿石哥哥點了下頭:“你且等著。”轉身大踏步離開了。郎中對阿石哥道:“若是能進城,俺馬上便調了藥過來尋你。”言畢低了頭匆匆去看其他傷兵了。

軍官來到中軍帥帳,已經有其他幾名中下級軍官們聚在那裡,你一言我一語的跟他們的大帥憤怒地傾訴著,大家的要求很簡單:打了一天,眼看要入夜了,大家進城休息,順便把受傷的兄弟留在城裡,總不能就這樣眼看著這些功臣勇士無助又悲慘的死在城外的寒夜裡吧?

統領這支鎮筸兵的是鎮筸副將,田柏盛。田副帥本身也是五寨長官司宣慰使。

洪武七年,當地土司田儒銘父子奉朱元璋之命,征剿陳友諒餘部周文貴的潘陽湖之亂有功,平亂後返回故地,田儒銘被封為沱江宣尉使,長子田茂文襲父職,為土司世子、次子田茂武受封筸子坪長官司、三子田茂弼受封平頭卓可長官司、四子田茂良受封都平峨夷長官司、五子田茂英受封朗溪長官司,五寨長官司由此得名。因為湘西漢番混雜,隆慶三年,明廷在鳳凰山設定了一座軍營,以監視各部土司和預防苗亂,軍營便以鳳凰山為名,稱為鳳凰營——自此“鳳凰”之名始見於冊,這也是今天鳳凰古城名字的由來。

時光荏苒,五寨已合為一體,鳳凰營的兵員也由漢兵變為漢番各族後裔混雜,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地方土司自治權依然牢牢掌握在田家手裡。

由於跟朝廷有祖先那層血與火的紐帶,田氏土司家族與貴州官府的關係自是全然不同於奢、安等其他土司。早在張鶴鳴撫黔亂象初現時,田柏盛便率了三千精銳進入貴陽協防,今日之戰,田家的鎮筸兵也確實未負朝廷所期。

田柏盛很生氣。照理說,敵軍已退,此刻貴陽的北門早該開了。大軍入城休整,飽飽的吃上一餐熱飯,美美地睡上一覺,次日一早留下傷病,再開出來迎敵!兄弟們需要的不只是身體上的休整,更重要的,是心裡那份依靠——背後便是堅城,浴血苦戰的自己隨時可以得到強有力的支援。但今天這場仗本就叫人氣憤難當:鎮筸兵在下面拼殺,北牆上的漢兵們就那麼畏畏縮縮地探頭看著,其間竟還夾雜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你們手裡不是有鳥銃和神機大炮麼,哪怕放個響,打得到打不到賊人放一邊另說,反正下面的兄弟們也看不到賊人後隊,可精氣神絕對不一樣啊!結果呢?城門始終緊閉著,李大人你是太看輕咱們鎮筸苗子了,三千人雖然不多,北門外巴掌大的地方難道咱還守不住麼?這也罷了,到現在還不開門,你們漢家人究竟是什麼意思?

氣歸氣,一開始田柏盛沒想太多,他知道李大人去了西門,心裡猜著該是哪個漢官疏忽了,門開遲了。正在生悶氣,各寨子的頭領已陸續找了來,於是派人趕快去叫城。

沒想到,去叫城的傳令官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城上回復,李大人不在,沒人敢做主開門,你們就在外面將就一宿吧!

田副帥怒了:敢情咱們鎮筸苗子的命不是命,就該都為你們漢人葬送在野地裡?咱他孃的圖你個啥子呢!

各寨的頭領聽到這個訊息全怒了。這支部隊裡幾乎每一名士兵都是自己本寨的同族子弟,作為頭人,便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們白白地送掉性命麼?

“砰”的一聲,田柏盛一腳踹翻了几案,幾張硬麵餅落到地上,陶碗裡的米酒灑了一地,“咱們走,回家!”

石頭哥的淚眼望著去而復返的麻家哥哥,後者滿臉悲憤地衝他默默地搖了搖頭,繼而俯下身去,輕聲道:“還是哥哥來吧”。粗壯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接過石頭的上半身,叫他倚在自己臂彎裡,隨手合上了石頭的雙眼,口裡柔聲道:“石頭莫哭,一下下就好了。等到了那邊,有咱的祖先,旺旺的火堆上烤了豬,可香可香,抹上鹽巴,那邊再不會痛哩。”右手的匕首在石頭頸上飛快地、輕輕地一抹……

軍漢無聲的淚水滴落在石頭平靜的面龐上,緩緩流下。

“哇”。

石頭哥淒厲的哭聲刺破了夜空。

“哇”。

傷兵堆裡的哭聲此起彼伏。輕傷員們被纏拽著拖起、重傷員們,都死在自家兄弟、摯友的臂彎裡。

等李經武趕回北門,只截住了不到四百人的後隊,田柏盛已率領他的鎮筸兵主力舉火連夜踏上回返故鄉的山路。

李大人派出的軍使冒著被水西軍聞聲而襲的風險徒勞地呼喚。

舉火回鄉的隊伍裡無人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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