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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三章西華對
開封之敗給張虎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可以說,在張虎率眾造反的第一個階段,開封府這裡是一個分水嶺,圍攻開封之時,其實力達到了一個頂峰。在此之前,盤踞川北保寧府的那陣子,麾下部屬雖號稱近十萬之眾,核心的實力也有八個戰兵營,這種規模的流寇,地方州府對付起來固然非常棘手,然孫杰拉上馬千乘幫忙,儘管張虎還有據守堅城的優勢,也被一鼓而下,若不是朝廷裡那幫嘴炮兒節外生枝地掣肘,也就當場把他滅了、狼狽出逃陝省時更慘,野戰中被洮州衛區區一府的幾千漢番混合部隊攆得雞飛狗跳惶惶不可終日、哪怕在陝西行都司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以為可以打一打攻堅了,照樣在鞏昌府城下被揍了個鼻青臉腫鎩羽而歸。也就是說,在這個階段,他們只能算“寇”而不能算“軍”——無論是守城還是野戰,這股流賊也只能捏捏軟柿子,遇到真正的勁旅便是人家嘴邊的菜;更不用提什麼攻城戰了,有城牆的優勢,普普通通的衛所軍對手都能讓其崩落滿口牙。
再後來一路席捲陝西河南,終於有了些樣子,等到了開封城下張虎羽翼已豐——都能使用圍城打援的戰術給洛陽府懷慶府的官軍設伏了!幸虧賢能開明的周王在此建藩並帶領軍民上下同心誓死抵抗,換做大明除了兩京以外的任何地方,如此聲勢,即便是省府也大半會給他們打下來了。
然而這場慘敗,讓張虎瞬間回到被趕出川北時的狀態,甚至更糟——你身無分文一頭踏進賭場,結果把把扔出豹子賺了十萬塊,後來手風差了,離場時兜裡還剩四五萬是一回事、等第二次揣了一百萬信心百倍地進去,出來時又只剩七八萬,心情感受肯定大不相同。
張虎的部眾們也一樣,人心惶惶。此前,大王得到老天爺的佑護這等說法不少人都堅信不疑,但中箭受傷加上這場莫名其妙的大敗,讓神話褪色不少。雖然又偷到一個縣城,但西華畢竟很窮,搶到的東西卻也有限。驚弓之鳥烏合之眾,按照正常情形判斷,這股元氣大傷的流寇儘管很可能還會折騰上一段時間,甚至造成一些不小的麻煩,但從宏觀意義上,已經不再具有特別大的威脅,只要再遇到一兩場像樣的抵抗或追剿,部眾便會大規模星散逃亡,覆滅是遲早的事。
嗯,如果不是遇到那件純粹的意外事件的話。
西華縣衙裡的張虎每每有種悵然蕭索的感覺。傷口已結了痂,幸虧那領山紋鎧,弩箭入肉不深,也沒傷到骨頭,看來左臂不會有什麼大礙。這五六日,除了大吃大喝,便是在女人身上發洩,可每當閒下來,心裡便一下子空落落的,往往是在衙裡轉了半天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去哪,更不知做些啥好。
沒心沒肺的牛有田倒沒這般心思,成天介開心得不得了,除了吃喝睡女人便是在城裡四處逛。西華縣很小,但也有個戲班子,這廝時不時拉上王彪李松幾個,有時還會叫上寧阿龍跟他一起聽戲。寧阿龍的心思都在弟弟阿虎身上,阿虎在童子營。這次慘敗,沒想到童子營竟沒被打散,絕大部分娃娃一股腦都跟了來——也難怪,一群十來歲的半大孩子,只曉得跟著認識的大人們跑,不懂得自己逃命。
方戈大部分時間都跟他的幾個川軍營官們待在一起,張虎看在眼裡嘴上卻不好說什麼。果不其然,方戈留在通許那個營的守糧兵只是掛個輔兵的名字而已,一個個精壯得很,人人都有刀有盾,除了沒有甲——話說,貨真價實的戰兵營也只有四五成的披甲率啊!張虎在心裡盤算了一陣子,現下自己和牛有田的兵加在一起,比方戈還略略差了些,至於士氣,更沒法比:這廝除了給閆民望設伏被反殺的那一次,幾乎沒遭什麼敗績:奇襲劍州、朝天關擊敗盧光宇為大軍開啟北上通路、再後來掃蕩通許陳留、用厭勝之法破了番僧給大炮下的咒子、偷到腳下的西華縣城……這樣下去可不行,搞不好遲早會變成心腹大患!雖說他一直對自己恭恭敬敬顯得忠誠無二的樣子,但人心這東西,最是說不好——說書先生講過,那宋太祖做殿前都檢點時不也對柴家“忠誠無二”麼?等幾個部將把黃袍往他身上一披,後周不就轉眼變大宋了?這等心事當然不能跟牛有田說。老牛是跟自己一同光屁股在營里長大的,當然可以絕對信賴,但這傢伙沒心沒肺,心裡藏不了任何事,一個不留神就會說走了嘴,那便會壞了大事。張虎有心操練一下自己的兵,可想想也算了:首先,新逢大敗,兄弟們需要好好發洩一下,現在把他們圈進營裡,不僅收不了心,反而可能弄得怨聲載道;其次,以前川兵都是讓方戈帶,自己不怎麼管,要是一起訓練,倒顯得自己想要收回兵權似的,可能會引起方戈的警惕;第三,若是自己手下有些不滿,方戈再給些小恩小惠的拉攏……後果不堪設想!
不知該做些啥,表面上還不能帶出樣兒來,所以張虎這幾日甚是鬱悶。這日正在後衙枯坐,張九成忽然闖進來:“大帥,有個人說要求見。”
張虎一怔,自己是個所有人都避之猶恐不及的瘟神,怎麼會有人來求見?問道:“來的啥人,為啥要見老子?”
看出了張虎的疑惑,張九成撓了撓頭:“俺也想不明白。看樣子是個讀書人,從南邊過來的。咱們早把各門都閉了,尋常人都會遠遠跑開,可據守城的兄弟講,這位一路走到牆下,喊著要見大帥。於是小的們不敢怠慢,放了個筐子下去把他吊上來,現在在門口候著呢,已搜過身了。”
張虎想了一會也想不出所以然,於是說:“那老子便見上一見。”說著話,抬腿向二堂行去。
進了二堂,一位戴了方巾穿了一襲青色長衫的讀書人模樣的人正在候著。見到張虎進來,躬身拜道:“學生溫黃慈見過大帥。”
張九成見狀佯怒道:“大膽刁民!見到我家大帥,還不跪下?”
溫黃慈看起來受了一驚,猶豫了一下,又是一禮:“大帥恕罪,學生有秀才的功名的。”
張虎心裡一動:自己在保寧府曾抓了個讀書人做師爺,但早就死在孫杰破城的那場亂戰中了。新逢大敗,正是用人之際,有讀書人主動來找,不管為了啥事,總歸是個好兆頭!何況論武的,自己略略差了方戈一頭、若是有讀書人幫忙贊畫……說書先生講過,孔明先生的胸中錦繡,不是能當百萬兵麼?當下擺擺手:“不必不必,先生是有功名在身,豈能做尋常人看待!溫先生請看座,來人,上茶。”
莫道張虎不識字,更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看起來像個粗鄙的武夫,但實際上絕對算是個腦筋異常活絡的聰明人,否則也不可能從一個犯事兒亡命天涯的馬兵幾年間生生把自己砍到大帥的位置。看錶情,溫黃慈有些驚訝,張虎迅速得出判斷:這是個鬱郁不得志到了極點或受了天大冤屈的傢伙——除非實在萬不得已,哪個讀書人會冒險隻身赴賊營啊!剛才只要自己瞪眼吼一聲,這廝跪也就跪了。不過,用人之際,真真假假嘛,於是決定儘量配合著先把戲演下去。
待上了茶,張虎開場道:“溫先生特意來找張某,有啥子事情要教導麼?”
溫黃慈忙欠了欠身答道:“大帥說笑了,學生著實不敢當。學生只是聽聞大帥禮賢下士仁義無雙,想來投奔大帥。”
“哈哈哈哈。”張虎笑了。禮賢下士、仁義無雙?這八個字跟自己能扯上任何一丁點的關係麼?這個理由太牽強了,若是不點他一下,以後豈不被他小覷了,“溫先生,張某這裡雖不是啥子龍潭虎穴,可也不是說來便來,說走便走的所在。咱們還是有話直說吧。張某是個粗人,最喜歡直來直去,彎彎繞的話就不用講了。”
溫黃慈沒想到張虎會不領臉上貼金的情,面上一紅,緊張起來不知該怎麼說話了。
“張某說了,咱們直來直去最好。溫先生找張某,究竟是為了啥事?”張虎眼睛盯著溫黃慈口裡說道。
溫黃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帥今後有何打算,可否向學生透露一二?”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可能犯下了一個大錯——他的本意是學諸葛亮那樣,幫張虎指點一番江山,所以想先端個小架子。但馬上明白過來:人家劉備是三顧茅廬虛心求教的,諸葛亮自然想說啥說啥,不高興了罵人都行、而自己是主動送上門,再打聽這幫傢伙的行止計劃,保不齊會被認作朝廷派來的奸細……想到這裡,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立刻手足無措起來。
“哈哈哈。溫先生是想打聽我軍下一步的計劃麼?”張虎皮笑肉不笑地問道。
“學生不敢、學生不敢,大帥切莫誤會啊!”溫黃慈可顧不得擺譜了,慌忙站起來,卻忘了茶杯還端在手裡,濺出的茶水把前襟兒溼了一小片。
“溫先生莫慌,莫慌。實話實說,張某確實還沒來得及想後面咋辦。先生有啥子妙計儘管說。不過……”說到這裡,張虎有意拖長了音調,“張某把話挑明瞭說罷,先生若是誠心實意來幫張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金銀女人斷少不得先生那一份!但若是欺負張某是個老粗……張某卻也不是啥子善人哈。”
“學生不敢、學生不敢啊!”溫黃慈結結巴巴地急道。
“沒事沒事。溫先生還是坐下說話吧。”一番對話,張虎顯得收放自如。
“謝大帥。學生想建議貴軍東進。”為了儘快打消張虎的疑慮,溫黃慈決定不再賣關子,乾脆想啥說啥吧,“豫省太窮了,養不得許多兵。南直隸才是魚米之鄉,若是東進,肯定大有可圖。”
“哦?”張虎摸著下巴上的鬍鬚沉吟道,“那可是南都所在,富得流油固是不假,怕也是兵精牆高不那麼容易去的吧?”
“回大帥,恕學生斗膽,大帥只知其一。誰都知道南直隸是國朝龍興之地,都覺得定是固若金湯。兩百餘年,那裡也確未曾有過什麼民變戰亂。”不待張虎回答,溫黃慈繼續道,“然大帥仔細想想,兩百餘年平安無事,其武備究竟會如何?大帥麾下百戰之師,若是跟那些幾代人不知戰事的兵卒交戰,勝負又將如何?”
“有道理!”聞言,張虎立刻聯想到自己在陝西行都司遇到的那些幾代未經戰事的“勁旅”,不禁大喝一聲,“溫先生講吓去。”
“謝大帥。南直隸承平日久,武備廢弛。江北民風悍勇,募之可充部伍、江南富甲大明,擄之可充軍資。咱們也莫惦記什麼應天府,只要在周圍走上那麼一遭,定是能撈個滿載而歸。然後咱們向南可以去浙江、向西可以去江西,這兩處也都是好地方啊!”
“哈哈哈,先生講得太好了,孔明先生有個隆中對,溫先生這是給張某來了個西華對啊!咱們就這麼辦!”說著話,張虎的雙眼驟然迸出一道寒光,彷彿要直射進溫黃慈的心裡,口氣陡然變得冰一樣冷,“溫先生,你我素不相識,張某是個被拿住便要千刀萬剮的朝廷要犯,敢問你為甚要冒了殺滿門的危險來幫張某?想好了再說!”
沒想到,一直在想方設法端著個架子的溫黃慈聞言竟噗通一聲當堂跪了下去,口中哽咽道:“學生不才,懇請大帥代為伸冤啊!”兩行淚水溢位眼眶,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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