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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三章水攻
張虎回來已是四天之後了。
開封有警,河南府、懷慶府果然都派來了援兵,而且人數還真不少,足有三萬多,其中戰兵有將近八千人。照理說,這些官軍的戰力不是很強,但此時張虎的部隊同樣也還不是什麼百戰之師,官軍有三四倍的兵力優勢,張虎很危險。
然而,張虎還是打贏了,贏得還很輕鬆。
河南府的官軍先是開到汜水,沿著黃河擺開陣勢,掩護懷慶府的友軍渡過黃河,隨後兩下里合兵越過滎陽,在鄭州略事休整後徑直撲向中牟,準備一鼓作氣為開封解圍。
鄭州到中牟之間有個地勢比較低窪的區域叫圃田澤,東西三十多里,南北十幾裡。傳說上古時期洪水氾濫,這裡是一個大湖,大禹將其列為天下九澤之一。後來河道淤積水位下降,中間地勢較高之處隆出水面,形成大小相連的十幾個沙崗。到了萬曆年間,這些沙崗已被闢成農田了。
高藤豆跟張虎說過,飛獸營的軍情觸角遠在湖廣幾百裡外的陝西漢中府就發現了他們,而且一路綴了好多天,這事對張虎觸動很大,所以進入豫省後就一直強化訓練己部偵騎的探查能力。恰恰相反的是,河南、懷慶兩府的官軍自恃壓倒性的兵力優勢,又是熟門熟路的本省作戰,太過輕敵了。探馬在圃田澤被張虎作為誘餌的兩個戰兵營阻住以後沒有再做進一步詳細偵察,便回營報告接敵,敵數戰輔兵合計不過三千。
洛陽副將寇知章上次被關盛雲打了個灰頭土臉,幸好身背後有個給力的按察使姐夫韋不群。別管闖了多麼大簍子,反正報上去的是大捷,最後還是升了記名總兵——從這裡也能看出來,朝廷裡也不是沒有明白人,否則就該是實授了。當然洛府的一眾文武都不會給這廝什麼好臉色,心裡正一百個不服氣呢,聽說賊人只有自己兵力的十分之一,寇二爺遇到慫人就摟不住火兒的暴脾氣當場就上來了,點起人馬就撲了過來,心裡打定主意,一定要在戚曉光和洛府大小官員面前露一把臉。
氣勢洶洶殺到圃田澤,賊人一觸即潰。寇總兵更得意了,豪情萬丈地喊了幾嗓子“兄弟們殺到中牟吃中飯”,命令大軍加速前進。又走了三幾里,連線兩座沙丘的道路卻被一道壕溝阻斷了。壕溝後面是一排木柵欄,有賊人躲在後面射冷箭。寇大帥一陣冷笑:“區區鼠輩,螳臂當車!”——別忘了,寇大帥當年可是真念過幾天書的,時不時就能從嘴裡蹦出幾個文詞兒來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寇二爺大馬金刀地指揮盾兵們掩護著輔兵用麻包填壕,弓兵們湧上前鋪天蓋地地將箭雨回射過去。雖然有木柵欄擋著,沒射到啥賊人,但那氣勢當場直接就拉滿了!再說了,賊人的那些冷箭幾乎也沒造成啥損失不是?
填平了壕溝,不等營兵們抱著撞錘衝過來,柵欄後的賊兵們便一鬨而散!賊們把柵欄修的還挺結實,足足捱了十幾下才撞開個大豁口。撞擊的聲音很大,但還是沒蓋住寇總兵豪邁的笑聲。
沒想到,走了半里多地,前面又是一道壕溝,後面還是道木柵欄!寇大帥大手一揮:“填壕!給本帥繼續撞丫的!”
折騰了半天,大軍繼續上路了。然後,還不到一里,又是一道溝、溝後面還是一模一樣的柵欄、躲在後面的三三兩兩的賊兵們繼續把冷箭射過來!寇二爺那個氣啊:“上癮了是不是?孃的有意思嗎?”
已經是第四道壕溝了。營兵們在前面忙得滿頭大汗,寇知章抬頭看看天:看來到中牟只能吃晚飯了。吆喝了半天,有些餓了,寇二爺用手向嘴一比,親兵們馬上小跑上前。有的從馬背上解下張小方桌,有的放好小板凳,這個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撕開,裡面是隻燒雞、那個擺旁邊一摞燙麵荷葉餅,每一張薄得都能透亮、還有一個把腰間的葫蘆放桌上,隨手擰開了嘴兒,一股酒香瀰漫開來。寇知章撕下一條雞肉,用荷葉餅捲上送進嘴裡,嚼巴嚼巴嚥下肚,拿過酒葫蘆喝一口,再卷下一張。寇二爺一邊吃,一邊看著前面的兵卒們撞柵欄,時不時還大聲喊聲好,心裡在琢磨著,忙了這半天嗓子都喊冒煙了,等進了中牟得讓親兵給自己找兩個女人敗敗火……賊人在這裡擋路,說明中牟已經陷落賊手,嗯,城裡的女人別存啥指望了,能找到粗手大腳的鄉下村姑也就將就一下吧。
正想著好事兒,猛然間聽到一陣大亂。難道是賊人逆襲?不對啊,聲音是從後面傳過來的。剛剛站起身,嘴裡的雞肉捲餅還沒嚥下去,就聽親兵在喊:“大帥快上馬,黃河決堤啦,大水漫過來啦!”
打仗這等事,寇總兵的本事可能差了些、但說起臨陣脫逃,全洛陽城,哦,不,整個河南府,寇二爺的名聲哪個不知、誰個不曉?以至於洛府坊間的俗語都不再說“跑得比兔子還快”,而是“比姓寇的還快”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寇大帥一腳踹翻了小桌飛身上馬,撥轉馬頭雙腿一夾馬腹振臂揚鞭,舌綻春雷般大叫道“讓開讓開”,徑直從自己的兵卒們中間一路撞過去,人群中生生趟開一條路來,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然而,還是來不及了。
其實,寇大帥的親兵們搞錯了,決堤的不是黃河,而是有“小黃河”之稱的沙河。
當然,也不是自然決堤,河堤是被張虎刨開的。
探馬來報說兩府援軍足足有三四萬人時,張虎也被嚇了一跳。無論南陽還是汝州,遇到的官軍都很弱雞,本來張虎想透過設伏打一場擊潰戰的。以他的想法,只要出其不意,官軍們會爭相逃命自相踐踏,自己虛張聲勢地攆上一陣,然後就回軍。那時牛有田就算沒拿下開封,城裡的力量也該消耗得差不多了。自己這股生力軍挾新勝的兵威加入,該是一鼓作氣便可拿下城,狠狠洗一遍周王府,然後再做下一步的打算。等發現來了這許多官軍,張虎知道伏擊戰打不成了。不僅打不成,兩軍只要一接觸,自己的兵十有八九會一鬨而散,保不齊還有膽子大的,動起把自己綁了送過去的念頭也絕不是什麼稀奇事,所以要另想辦法。
逃是決不能逃的。打仗憑的就是士氣,幾萬人一路攆過來,莫說打不下開封,自己這幫人能不能逃出生天都說不好——張虎的切身經歷太深刻了:逃離保寧府的那次,被孫杰死死咬著,逼得自己棄軍、在陝西行都司被閆民望一路咬著,也是九死一生。若不是陰差陽錯的孫杰奉旨回師、還有那場救命的大雨,能不能活到今天都不一定!張虎只好硬著頭皮去看地形。
這個地方簡直太好了!只要把官軍引過來,然後放水一淹,別說能殺他們個全軍覆沒,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需要再擔心這個方向的官軍援兵了!
張虎的目的是搶劫,而不是把開封府變成一片澤國。所以掘黃河大堤他是萬萬不敢的,那相當於為了烤熟一隻雞給自家房子放上一把大火——雞能不能吃到還在未知,自己先燒個焦頭爛額則是鐵定無疑。中牟的衙役講得不錯,沙河的上游由索水、京水和鄭水三流歸一,鄭州到中牟這一段,河道幾乎與北面的黃河平行,隨即在中牟城北繞城而過後拐了一道大彎流向東南。張虎於是把自己的親兵隊派了出去,帶著一千多輔兵偷偷掘河堤,直到只剩下薄薄的一層。
與此同時,其他輔兵在圃田澤各個沙丘的通道上掘壕立柵欄,目的是儘可能遲滯官兵的前進速度,力爭讓所有官軍都被堵在沙河的洩洪區。
果然不出張虎所料,官軍們仗著人多,一板一眼地填壕撞牆往前蹭。行軍隊伍還是老習慣,每個營都是戰兵在前,後面是滿載了衣甲輜重的一遛大車由輔兵們連推帶拽地跟著,沒到中午,幾萬人馬便全湧進圃田澤。而且,各營的輜重不僅把隊伍分隔成一段一段的,更把狹窄的通道堵了個嚴嚴實實。
等官軍撞壞了第三道柵欄,張虎的傳令兵飛騎下達了決堤的命令。輔兵們三下五除二刨開最後那層河堤,洶湧的河水便從缺口奔湧而出。一開始決口處不需要很大:河水會越來越快、越來越迅猛地擴大缺口,何況周圍很長一段河堤都已被刨得七七八八。一開始沙河是在決口處分流,一部分河水從缺口湧出,大部還沿著原來的河道奔流;然而沒多久,洪流便改變了方向,原來的河道變成涓涓細流乃至斷流,幾乎所有河水都順著更便利的捷徑宣洩而出,沖毀沿途所遇到的一切障礙。
地面上的水已經漫過腳踝,官兵們亂作一團,再也看不見腳下,慌不擇路中一個又一個一腳踏空陷在通道旁的沼澤裡,掙扎時又把身旁的人拖下去。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洪水已漫過小腿到達膝蓋處,此時,人已很難在水中保持穩定,相互拉扯踩踏,只要跌倒便絕難爬起。
寇知章沒跑出多遠便被輜重大車堵住了。任憑怎樣大喊大叫也無濟於事——一個人的嗓門再大,在幾萬人的呼喊聲中又算得了什麼呢?有幾個傢伙隔著親兵向他伸出手來,不知是情急之下漫無目的的亂拉亂拽,還是要把他拖下馬自己騎上去逃命。寇大帥想伸手拔刀,但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剛剛坐下吃雞,嫌腰刀礙事解下來交給了親兵,而那個傢伙此時並不在身邊……險象環生。不過,寇二爺畢竟是幸運的,正在幾名親衛的保護下與眾人撕扯,又一股兩尺來高的大浪迎面撲來,寇大帥眼睛一閉雙手抱定了馬頸,等再睜開眼,人和馬被浪頭衝離了土地,已到了水裡。不知是原來道旁的湖沼還是哪裡,身邊已是一片汪洋。周圍全是人,近處的在鳧水,遠處有人在艱難地趟著齊胸高的水流跋涉掙扎,又過了沒多久,水愈發地漲高,漸漸的,水面上只剩下人頭,再也看不到肩膀以下的身子了。比洪水更可怕的是順流而下的大物件,被大小樹幹掃到固然很危險,但不少人遊著遊著突然毫無徵兆地一頭沉下去再也不見蹤影——那是被水下隨波逐流的大車或旁的什麼東西狠狠一撞,然後裹走了。
水面上駛來幾隻小船。船上的是賊兵,早有準備的他們來觀察戰果。淹在水裡的人馬太多了,水流湍急,冒著泡兒的漩渦一個接一個,他們也怕被掀翻,遠遠地看了一會,向周圍的官兵們射了幾箭,然後小船便劃遠了。寇知章死死扣著馬頸隨波逐流,身邊漂過一具又一具屍體,每個肚子都漲得老高,死不瞑目的樣子。
張虎接到報告,水攻大獲全勝,狗官軍們被淹得屍橫遍野——其實不消回報,立在中牟的城牆上便能看到水勢,這邊已經趟了水,圃田澤那裡地勢低了幾丈,狗官軍們最起碼一半以上都該送了性命。
張虎決定立即回師東進,去開封!
然而,還沒等他走到杏花營,便接到了開封府久攻不下已死了不少弟兄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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