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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七章夜談
李世忠知道,朝中對那幫越來越跋扈的所謂清流不滿者絕不在少數,但大都是敢怒不敢言,那幫傢伙也就越來越囂張,甚至公然喊出“非為同道,便是仇敵”的口號,把不同意見之爭上升到不共戴天的敵我矛盾高度,擺出一副“我們是君子,不跟我們一路就是小人,要把小人全部消滅”的猙獰嘴臉。聖天子透過這場廷杖已經明確釋放出訊號,所以李公公準確地預判到一定有不少人會想方設法向聖天子表明自己的立場——不僅是自保,更是積怨已深。外廷官員,皇宮大內不能想進就進,他們必然要來走馬全的門路,故而特意跟聖天子告了這幾日晚上的假,來到馬府躲在書房裡觀察。聖天子已經打定主意,要用內庭的力量來制衡那幫成天正事不幹雞蛋裡挑骨頭的嘴炮兒,自然準了。
近日來登門的這些人大多是些六部官員,到馬府的拜訪也盡是扯些風花雪月的話題,其他時政一概不談,這也是大明官場通行的慣例——來訪便是表明態度,熟讀聖賢書的帝國精英們做事當然不會像非要指名道姓傾訴個明白的市井大媽,那樣便著了痕跡,有失身份。來得巧的登堂入室,晚到的見到馬府門外其他同僚的隨從,則讓下人給門子投個自己的名刺,再塞個二三兩的門包:千萬別“忘了”把名帖遞進去,讓馬大人知道自己來過便好,巴結這位年輕的新貴以後有的是機會。
京師重地,當然會有夜禁。大晚上能暢通無阻的自然官秩都不會小,燈籠上印著官職,巡夜的更子兵卒都恭恭敬敬地避讓。李世忠也派了識字的小太監守在附近僻靜處,暗中記下了那等膽子太小,連門刺都沒敢投的官員——此時的李公公需要拉攏儘可能多的外廷奧援。這日,等送走了最後一位,二更(晚上九點至十一點)已經敲過,李世忠來到客廳,與馬全簡單交談了幾句,二人都已疲憊不堪,正要各自安歇,出乎全意料之外的,又有人叩響了大門。
在大明,二更天幾乎相當於現代社會的凌晨一兩點鐘,這時候來拜訪,可見這位想避人耳目到什麼程度!馬全打著哈欠看了眼門子遞上來的名刺不由得倦意全消,向李公公投去驚愕的目光,口裡喃喃道:“怎麼會是他?”
李世忠識字有限,但名帖上的幾個字倒還認得大半,一瞥之下連蒙帶猜地也知道了出來者是誰,也吃了一驚。向馬全交待了幾句便躲去屏風後面聽著——最後躉進來的竟是一身便裝的蔣元標!
蔣時瞻是陝西道監察御史,而都察院和六部給事中則是清流扎堆的地方!盧光宇便是經他推薦領軍去剿張虎的。
馬全向蔣元標一拱手:“蔣大人……”
沒想到一進來,後者也不管引路的下人還在場,二話沒說,一撩衣服下襬噗通跪下,重重地叩下頭去,口裡喊道:“馬大人救命!”
馬全當然知道蔣御史深夜來訪肯定不是上門罵街的,但一見面就行此大禮也是完全出乎意料,急忙伸手相扶道:“蔣大人使不得,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蔣元標膝行後退了幾步,用力掙脫開馬全的雙手,全身趴在地上哭喊道:“馬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您要是不肯給小人一句明話,小人今天就死在大人眼前……”
此時的馬全升官還沒幾天,受欺負的經驗超級豐富,但被人如此哀求卻是頭一遭,手足無措窘極了,口裡一味應著“使不得使不得”,慌手慌腳的只是去拉。那蔣元標聽得這話心裡誤以為是馬全在堅拒,更加涕淚交流地撒潑,於是二位便在堂裡撕扯起來。躲在屏風後面的李世忠見越來越不像話,實在受不了了,咳嗽一聲,疾步走了出來,輕叱道:“都停下!夜深人靜的,叫下人們傳出去成什麼話!”
是否來馬府蔣元標本來是天人交戰猶豫了好久。本是寒門子弟正途出身的蔣大人其實本身倒還真不是無事生非那種人,陰差陽錯進了都察院,那幫清流的折騰,其實蔣元標內心並非沒有意見。但一方面自己身系整個家族幾代人的期望,一旦得罪了那幫傢伙鐵定捲鋪蓋回家,一切成為鏡花水月的泡影;另一方面,御史的七品品秩雖不高,大官小官都得恭恭敬敬伺候著,時間久了自然而然會養出來些職業優越感。眼下明擺著聖天子要收拾這幫噴子嘴炮兒,若是不盡早分辯清楚,自己難免會跟著一起完蛋——甚至可能會在第一批:盧光宇還在大牢裡關著呢,不僅一戰即潰,老窩都被賊掏了,小辮子是現成的!思前想後心一橫便趁夜來了。越是如此,一見馬全不知怎的就百感交集心理幾乎崩潰才有了這一幕。
二人被李世忠這麼一呵斥,都清醒過來。馬全馬上應著再次伸手去拽:“蔣大人,一切好說,一切好說,快請起來坐下說話。”蔣元標也訕訕地爬起來,又對著李世忠深深一躬:“李公公恕罪啊!”
馬全把李世忠讓在上首坐定,讓蔣元標坐在客位。明朝太監與官員們的關係很微妙。舉個例子,如果把聖天子比作一家之主,內監就是聖天子的家奴,文官是管家,武官則是保鏢護院。家奴再怎麼說也是家庭成員,自己人、無論管家抑或保鏢總歸都是外人。管家的地位高,所以總是盛氣凌人,但主人不發話卻無權處置家奴、保鏢是隻負責賣命的下人,對家奴會客氣很多——有時候管家欺負護院狠了,他們還要指望家奴在老爺面前幫自己申訴幾句。這裡是馬府私宅,儘管此時蔣元標還不知道馬全已拜了李世忠做義父,但他不是傻子,當然早就知道二人關係非同一般,此行也是為了求馬全走李公公的門路,見到正主兒就在當場,心情更是忐忑複雜。
李世忠的身份是內廷的秉筆太監,言官清流們的矛頭主要是爭奪權力,此時朝廷的權柄還不在內廷,言官們跟他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只是偶爾指桑罵槐地帶上幾句。李公公的目的很簡單,為聖天子出氣,為聖天子的帝國出些力。見到蔣元標內心一陣狂喜:如果言官們鐵板一塊事情還真有些棘手,但若是能拉過來幾個自己人,那可就好辦得多了!
雙方一拍即合。
待蔣元標提到對盧光宇案的憂慮,李世忠眼神一亮,對蔣元標道:“時瞻可有比較熟的外省朋友,熟到可以上個摺子說兩句的那種?”
蔣元標聞言眼圈一熱,再次離座跪下:“有的有的,公公大恩,小人沒齒不忘。”——李公公的稱謂用上了蔣元標的字,而不是什麼“蔣大人”,這已經是明示他是自己人了。
李世忠點點頭,對馬全說:“全兒可以跟前兩日來的豐侍郎打個招呼,讓兵部也上個叫盧指揮戴罪立功的奏本。這事便差不多有了轉圜的餘地。”
馬全應了一聲。
李世忠轉臉又對蔣元標道:“時瞻你再上個自參,咱家估摸著,罰個年俸也就差不多了。”說著話見後者一怔,有些不悅道:“怎麼?莫不是覺得有些重了?”
蔣元標這才明白過來,重重地叩下頭去,口裡說道:“小人豈敢啊恩公!小人是沒想到如此便可脫困水火,小人是歡喜得傻了啊!”
李世忠展顏一笑:“時瞻起來說話吧。以後切莫再小人小人的叫,你們都是讀書人,更是朝廷命官,要顧忌朝廷體面。”
“謹遵恩公教訓。下官,哦,卑職,哦,不對,元標再謝過恩公。元標羞慚無地,這些年攢了些銀錢,願報效恩公。”
李世忠又呵呵地笑了:“哦?說說看,你有多少錢?”
“回恩公。不敢欺瞞恩公,元標有差不多八九百,千把兩。”蔣元標知道自己這點錢真拿不出手,羞得想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哈哈哈哈,恁多年御史做下來才千把兩,時瞻是個好官啊!咱家不要你的錢。你先打住,坐好,聽咱家說完。”見剛剛虛坐下的蔣元標又要蹦起來,李世忠擺手止住,“當年咱家走投無路下的狠心進了宮。你們讀書人常掛在嘴邊,說甚為朝廷做事不能侍奉父母,忠孝不能兩全,咱家可不也是麼?不說孝敬父母,連祖宗都對不起!是不是這個理?自己絕了後,心裡的念想,只能是為老家做點事,為族人做些啥。咱家不是言官們說的什麼禍國的奸佞,但也不是啥聖人,用錢的地方肯定不會少。你這點錢咱家不能收——你是個清官,收了你的錢,不僅咱家這張老臉上掛不住,將來死了,鬼神也不會答應的。可有些人不一樣。咱家知道,那個盧指揮,家裡吃了幾代的軍屯,那個錢是不是不收白不收啊?明兒個你去牢裡跟他透個信兒,問問他,是想死在裡邊兒,還是拿一萬兩出來回去做指揮使……”
聊到三更天,千恩萬謝的蔣元標告辭,皆大歡喜。
過了幾日,內廷。
聖天子放下手裡兵部右侍郎豐鍇(字國鋒)的奏章,又拿起剛剛讀罷的一個,若有所思地對李世忠道:“蔣元標在自參失職、豐鍇又請求讓盧光宇戴罪立功,前兩天剛從江寧調任山東巡撫的錢謙福也上書為他說情……這事你知道嗎?”
李世忠恭恭敬敬地回道:“回陛下,老奴知道。蔣御史半夜去馬全那裡的事,老奴回來便跟陛下說了。想是蔣御史怕陛下怪罪,也找人幫著說幾句好話吧?”
聖天子“唔”了聲又不悅道:“那蔣元標辜負了朕的信任,還拉上他人一起說情,膽子有些大了吧?哼!”
李世忠跪下了:“稟陛下。老奴倒是有些話,不知是不是當說。”
“你說吧。”
“謝陛下。蔣元標確實有負陛下所託。在馬全那裡,他苦苦哀求老奴在陛下面前為他說幾句好話,還要拿錢給老奴。不敢欺瞞陛下,情急之下,他說這些年攢了幾百兩,要全給老奴。老奴知道他是急了眼,說的是真心話。這錢老奴當然不敢要的。不過,話說回來,一個御史做了許多年,只攢了這點錢,老奴以為,蔣御史的人品還是算可以的。盧光宇自然比不得孫帥和閆指揮,可再怎麼說,他也是真打過的。陝省也好,陝西行都司也好,還有哪個真敢跟張賊打?沒打的敢報大捷,為了大局,朝廷一時還不能揭破他們,真打過的如果被懲治得太過,有些,有些,嗯,老奴以為有些不合適吧?那班清流,動不動就拉幫結派一呼百應,蔣元標是都察院的人,遇事慌了,找幾個人幫忙,也倒正常。再說了,這時候誰還敢幫他,陛下也知道他的朋友了——外廷水面底下的事也就能知道些呢?”
聖天子有些動容:“咦,你說的有些道理!既是在馬家見的蔣元標,馬全怎麼說的?”
“稟陛下。馬全只說了一句話:‘用人之際,使功不如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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