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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一章古寨堡

李世忠轉彎抹角地提醒、聖天子自己也發現不對勁的地方,是閆民望軍報裡提到的竟日不停的那場大雨。尤其是那句“據鄉人言,本地多年如此。雖利農桑,然大礙於兵……”讓聖天子心裡“咯噔”一下:甘肅鎮不是一直在報旱災找朝廷要賑濟麼?

甘肅本是個軍鎮,為了強化管理,英宗時設了巡撫職,這一任的甘肅巡撫席俊宇原來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到任後不久,就像前任一樣三番五次地上報災情,要求朝廷賑濟。

朝廷裡到處需要用錢,連旁支宗室的俸祿都發不出,哪來那麼多閒錢賑災?不過,朝廷也知道,甘陝那一帶民風彪悍,多少總得給點,否則萬一發生民變,那可不是說著玩的,於是隔三岔五的會撥些。

在大明,各地的情形可以大略分成三等。第一等自然是湖廣兩江這類魚米之鄉,再怎麼說,無論官民,與其他地方比起來日子總是會好得多。第二等是魯豫兩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第三等便是甘肅鎮這樣的窮苦邊塞。不過事情也不能絕對化,有些極度貧困的地方,官員們的日子反倒比不少地方的同僚還要好些:因為太窮了,朝廷的撥款已經成為定製——有撥款,當然就有油水可撈、吏部考核大計的標準也會寬鬆得多,其他地方要考核經濟指標的完成率,這類地方,沒成批餓死人、沒釀成大規模民變便可以算很不錯啦。

在絕大多數人的印象裡,提到甘肅就是漫天黃沙。

也難怪,“平沙莽莽黃入天”、“塞外風沙猶自寒”、“黃沙百戰穿金甲”、“春風不度玉門關”……從聖天子到百官,都是讀著這些著名的詩句長大的,潛移默化之下,腦子裡當然是這種畫面。所以每次地方巡撫要求賑濟,多多少少總會給一些。

直到前年,席俊宇提出了一個好主意。

席俊宇的主意是開“捐監”。

國朝號稱“聖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讀書人享有很多禮遇。比如說,如果你有秀才的功名,就可以“見官不拜”、可以到處“遊學”而不需要路引、可以免賦稅和勞役等等。

大明的最高學府是國子監,裡面的學生叫“監生”。席巡撫動的就是監生這個念頭。

在大明,監生的來源有這麼幾種。

舉監:舉人會試未中,經翰林院推薦後,可以去國子監唸書補習。

貢監:府、州、縣的地方官推薦的本地最優秀的生員(秀才)入監深造。

恩監:聖天子特批的功臣子弟入監。

廕監:正三品以上官員子弟入監。

捐監:也叫例監,透過捐輸財物換取入監資格。

簡單說來,如果你十年寒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步直接進入大明體制內,自然是祖宗有德。但大部分人不會這麼好命。怎麼辦呢?要繼續深造。最好的深造場所自然是清北,哦,大明叫國子監。什麼人能進去?田舍郎裡最優秀的那幾個而已。然而,等你進去以後才發現,好像你的很多同學跟你完全不一樣啊:有的是地方保送生(貢監)、有的是爹孃厲害(廕監)、有的是家裡有錢(捐監)、還有不少,是連中國話都不會說的國際友人——琉球、安南(這哥們面板好黑啊)、朝鮮等藩屬國都有國子監名額!

這場景,好像有點眼熟呢……

其實,所謂的監生,更多的是一種身份資質,並不一定需要真的去國子監讀書,該幹嘛幹嘛。秀才本就享有不少特權了,比秀才還要牛的監生,生活中的各種便利就更多了。除了秀才免賦稅徭役等那些優待以外還包括:理論上有做官的資格——當然,對普通人而言只是理論上,慢慢排吧,排個三五十年也許有希望,但對那些家庭背景深厚的,人家就是符合程式,分分鐘的事、可以享受公費醫療——生病由官府派人醫治、免除各種刑事滋擾等等。除了免稅免役,最後一項也非常實惠:大明公差胥吏發財的重要手段之一便是擴大案情,管你有罪沒罪,但凡能沾一點邊的全抓起來再說!稀裡糊塗進了大牢,你當然想早點出來,該怎麼辦,不用我教你吧?而一旦有了監生的資格,公差胥吏們就不敢胡來了。

席俊宇向朝廷提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解決方案:富戶向官府繳納一百石麥豆,就特批給你監生的資格。麥豆入官,遇到災年時官府就用這些東西賑濟災民。

這個辦法獲得朝廷眾臣的交口稱讚:甘肅乃久旱無雨的苦寒之地,黃沙漫天土地貧瘠,這分明是惠民之舉啊!於是提案輕而易舉地獲准了。這幾年,甘肅鎮雖然奏報接連遭遇到了遍及大部分地區的嚴重旱情,三年下來朝廷累計也只撥了五十幾萬兩,便安然度過了,較以往省了兩倍不止。

可為什麼閆指揮的軍報裡竟提到,當地人說本地多年來這個季節一直下雨,還利農桑呢?!

其實誰也不會真的相信事情就是百分百像席俊宇所說的那樣,如果做如此之想,未免也太小看朝廷對自己這幫官員的瞭解了。不止聖上的巡邊御史,戶部也曾派員,真的查過甘肅鎮的糧倉,報回來的結論都是“倉糧確係實貯”,由不得你不信。為此,聖天子還特意賞了席俊宇嫡子一個錦衣衛鎮撫使的榮銜呢。

幾騎快馬風馳電掣地馳出京師,一路向西,直奔甘肅鎮。這是李世忠公公派出的東廠爪牙。

還剩下半口氣的秦太平懸在半空中已經晃悠大半天了。

秦太平是甘州右衛古寨堡(今甘肅臨澤縣)輔兵隊的一個小頭目,古寨堡的老大是百戶魏大刀。常言道人如其名,但如果你看到魏百戶,絕不會聯想到什麼威武雄壯的大刀,而是會覺得眼前就是個大肉球——像周圍靖安、平虜、板橋、柳樹……等各堡的其他百戶們一樣,魏百戶的武職是襲的,這幫名列堂堂大明兵冊上的軍官,別看名字一個個咋咋呼呼地很能唬人,兩三代以前就都變成中小地主了。

亦集乃附近的土爾扈特部是瓦剌的一支。在大明眼裡,邊牆外邊統統是蒙古韃子,他們自己並不這樣看。比如瓦剌人,通常自稱為衛拉特(瓦剌的另一種發音)人而非蒙古人——蒙古同胞在廣義上把自己分成兩大部分:草原之子和森林之子,瓦剌在衛拉特語裡的意思是森林。狹義上還有各個部落。早年間被成祖揍怕了,於是朝貢請封。漠北諸部裡,只有瓦剌可以在大明求得弓刀火銃等軍事物資,雖然數量少得可憐,也是一種明顯的優待。到了也先和英宗這一代雙方交惡,打了幾次大仗:正統三年亦集乃之戰、正統六年豐州之戰、正統九年以克列蘇之戰,還有最著名的那場正統十四年的土木之變。可能是酒量好口才也好,英宗被俘後竟和也先喝成了哥們,然後就被送回了大明!再然後,南宮復辟,成為歷史上當了兩次皇帝的奇人*。沒多久,兩家的關係又和好了——其實就算交惡時,大多數戰事也不是沿著這裡的邊牆打的,所以,陝西行都司、甘肅鎮數不勝數的堡壘,只存在於大明兵部的輿圖上,事實上,它們早已不再具有軍事上的意義。秦太平的爹給他取了這麼個名字,分明是一種對未來的美好期望。

前幾天的那場大雨倒沒出什麼岔子。明明天已經放晴了,秦太平便把圈裡快憋瘋了的羊子們放出來吃草透氣。沒想到突然間烏雲密佈,一聲突如其來的炸雷讓羊群受驚四散奔逃,秦太平只好領著手下人四處去找。暴雨不終朝,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但還是有一隻再也回不來了——那羊跑得太遠,等秦太平尋過來,已經被沙河驛的兵卒們架在火堆上吃得只剩大半個架子了。

深一腳淺一腳摸回來已經是半夜,然後第二天一大早秦太平就被聞訊大怒的魏大刀叫人吊了起來打。

沒挨幾下,有人跑來跟魏老爺說了些什麼,魏老爺一怔,然後再也不管秦太平,撒腿一溜煙不見了。若不是親眼所見,秦太平死都不信這個肉球能跑恁快!隨即,魏老爺一家套了車,急忙忙地向西北高臺所的方向駛去,把所有半人半鬼的軍戶輔兵們都扔下了。

輔兵們巴望著,見魏老爺的車隊走得已經看不見了,有人便想把秦太平解下來。可就在這時外面一陣大亂,到處是哭叫聲喊殺聲,眾人一下子炸了窩四散奔逃,再沒人管他了……

秦太平終於被人放了下來。一張蓬著亂扎扎黑黃鬍子的大臉湊到跟前開口道:“你娃被吊得個驢球樣,咋回事哩?”

聽口音是寧夏那邊的,秦太平結結巴巴地講述了事情經過。大鬍子又問:“沙河驛在哪邊?有多少人?”

得知就在南邊不遠,只有二十幾名驛卒,大鬍子一揮手,一陣嘈雜的馬蹄聲,幾十騎揚鞭直撲了過去。

大鬍子向後面又是一張手,有親衛從懷裡掏出塊饃遞過來。“俺姓張,你叫大王也行叫大帥也行,跟了俺吧,咱去殺了那個驢日的魏大刀!”狼吞虎嚥地啃著硬饃的秦太平重重地點了點頭。

閆民望帶著洮州衛的追兵已經回家了。甘肅巡撫席俊宇,連同甘州五衛的高階軍官……哦,好吧,地主們,除了龜縮在甘肅鎮、肅州衛、鎮夷所等幾個堅固據點裡眼睜睜看著再無後顧之憂的張虎縱橫陝西行都司大擄四方,一點辦法也沒有。

張虎救下了秦太平、秦太平帶著張虎找到了魏大刀藏的糧食。隨即在秦太平的指點和勸道下,撫彝堡、平川堡、四五六七壩堡……幾十個堡壘不戰而下。

張虎聽了秦太平的遭遇決定不再濫殺,早已不堪忍受各級軍頭欺凌的農奴軍戶們別無他路,一股腦加入了張虎的麾下。除了各堡寨的軍戶,在民籍的貧苦農人加入的更多,旬月之間,張虎這一夥人已擴張到近十萬之眾,其中可以做戰兵的,總有七八千人了。金銀細軟雖沒中原地帶那麼多,糧食、牛羊和騾馬牲畜則遠過之。

因禍得福的張虎再非吳下阿蒙,即便是孫杰再來,也絕無可能一戰而勝啦。

*歷史上還有一位,竟做過三次皇帝。您知道是誰嗎?別急著百度,好好想想,您肯定聽說過這個名字——提示,別往太遠了猜¬^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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