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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一章殺戮

這個時代,除非在某種極端情況下,城門丟了,基本就意味著整座城市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連城牆這種最大、最堅固的屏障都被攻克,接下來的巷戰中,很難指望人心大亂的守軍能夠把士氣如虹的進攻者再次趕出城池。即使如著名的空城計,司馬懿所擔心的,也絕不是什麼城內的埋伏,而是諸葛孔明透過巷戰把魏軍拖住,讓其他幾路蜀軍趕過來完成合圍。莫說故事本是羅貫中虛構的,即便為真,小小的西城本身也不夠司馬懿大軍塞牙縫的!

城破的守軍往往只有兩條路:突圍,或者投降。段元濟和王超都死了——他們無路可去。失土論死,沒有川省三司的命令,即使突圍成功也是死路一條,更要株連家人,還不如拼得一死為子侄謀個蔭勳的前程。王超死在北牆下,是跳城摔死的、而段元濟,則是在聽到南北門皆失的訊息後在府衙裡懸樑自經了。

由於獨特的地理環境,突圍是絕無可能的。嘉陵江在保寧府這裡呈U字形水道,府城閬中就在這個U字形的底部,三面環水,只有向北一條路——而張虎就是從北面來的!南面通向南津關的江面上倒是臨時用小船和木板搭起了一座簡易浮橋,可惜白白便宜了李松的搶門和王彪程西的攻擊——否則,南城不僅不會丟那麼容易,府城裡的守軍們都知道自己背水一戰的處境,戰鬥意志也不會崩的那麼快。

巷戰沒什麼懸念,既然突圍逃命無望,投降保命便是大多數人的自然選擇。說到投降,有一種崗位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官倉、官庫的守軍。只要保護好別讓一心求死的地方官破罐子破摔地燒掉、或被亂兵無賴們搶了,這份大禮絕對能換回自己的性命,說不定還能得到些賞錢呢!保寧府幾個官倉的守軍很有默契,聽到動靜不對,再望見遠處躥起的火頭,二話不說都跑進官倉,閉了倉門登牆據守——這是最保險的做法。官軍贏了自然是忠於職守忠勇可嘉、賊人贏了也能談個投降的好條件。試圖趁亂來撈一把的城中地痞無賴們被弓箭放倒了幾個後便一鬨而散跑到他處趁火打劫,殺過來的張虎的兵卒們也得到了嚴厲警告,直到一馬當先的牛有田拍著胸脯作出承諾,厚重的倉門轟然而開。不過牛有田此時最要緊的工作是砍人,因此每個倉只安排了一個果守門,防著自己的亂兵們闖進去搶劫破壞,踩著桌椅梯子在幾面牆頭守倉的主力還是原來這幫人。

一個有意思的小插曲發生在銀庫。等倉門開啟,牛有田才驚奇地發現,所有庫兵都光著屁股,牆頭上跟自己對話的那幾個小軍官也是赤身只頂了個鐵盔。各處的戰事已沒什麼懸念,最前面的步隊傳回訊息,已經與王彪所部匯合,正在四處搜剿殘敵,於是牛有田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進了銀庫。抓了個老庫丁盤問之下才知道,為了防止庫丁監守自盜,看守們平日裡都要光著身子進出,門前還橫了根離地尺半的槓子,出庫投降的兵丁們,每個人經過時都下意識地雙腳併攏跳過去……偷覷見牛有田大惑不解的表情,老庫丁在一旁獻殷勤地解釋道:“這是怕這幫傢伙往腚眼眼裡面塞銀錠偷帶出來哩!”牛有田一乍舌:“俺滴乖乖!”老庫丁又補了一句:“其實也防不盡的噻。看庫的都是一代接一代,多少代下來,祖上早就有辦法了嗦。”

牛有田驚訝地問:“這還有啥子辦法?”

老庫丁神秘地一笑:“稟將軍大人。小人等家裡的娃兒兩三歲,便用煮熟的鳥蛋抹了油往腚眼兒裡塞。待到七八歲,換成雞蛋,每日裡還要跳門檻。再往後用鵝蛋、真銀錠子……等到十六七能進庫,這夾腚的功夫也就練成了哩。只是飲食不能吃豆子,否則一出虛功就全完蛋了噻!官家老爺也曉得這番花頭,除非當場露陷,也都是睜一眼閉一眼。講到底,大頭兒還得孝敬了老爺們——除非當著許多雙眼睛當面崩出錠銀子來!”

牛有田聽的哈哈大笑,而所有庫丁都對老傢伙怒目而視。等牛有田離開,趁留下來的守軍沒注意,幾個庫丁把老傢伙拽到一個角落正要施以拳腳,老傢伙毫不畏懼地小聲罵道:“瓜娃子們曉得個卵子!眼下小命算保住了,可你們望見府衙裡的火頭了沒?府衙沒燒,官賬便在!等大王們想起來,拿來賬本一查,虧空了四成多,你們哪個能活命?家還都得被抄了去!現下把事情擺通透,推到衙里老爺身上,大不了每家攤上點銀子,命還能保得住——說不定大王們聽得開心,也就糊弄過去了噻!”庫丁們這才明白一個道理:姜,還是老的辣!

其實段元濟也並沒有下達燒倉的命令。一則因為張虎的攻勢太快,原本以為南城有固若金湯的南津關作為屏障,基本不需要擔心,沒想到被王彪偷了關並一鼓作氣搶下南門、東西兩側是嘉陵江,張虎在東面的疑兵做得也很敷衍,守軍一心一意防北面就好,然而所有人都不可能想到北牆上會突然冒出來一個寧阿龍!如果那個小垛長一刀把冒失的牛有田砍落城下,很可能戰局便完全不同!

二則是段知府知道下令也沒用,守軍和衙役這時候才不會聽自己的。即便服從命令,糧食也很難燒:如果沒有充分的準備,比如足夠的薪柴,再加上有充裕的時間把糧草攤開,哪怕在倉周圍撒上火藥引火,外層燃起來被燒得焦糊的稻穀也會形成一種事實上的保護層,裡面絕大部分糧食還是完好無損——要知道,糧倉的設計理念,首先要考慮的便是防火,以及萬一不幸走了水,要如何最大程度地阻止火勢的蔓延!與其冒險跑過去讓那幫傢伙把自己綁瞭然後遭受張賊的百般凌辱,還不如死得從容些,讓朝廷知道自己的死節。

段知府就義前倒是讓衙役們在府衙裡堆了薪柴,免得屍骸落入賊手受辱,然而剛剛踹翻了凳子,衙役們便邊看著知府老爺掛在樑上蹬腿邊迅速撲滅了火頭,然後齊刷刷恭恭敬敬地跪在衙門大堂門口迎張虎,身後是懸在半空晃盪的段元濟。好吧,段知府也許並不是吊死,而是被這幫傢伙氣死在先,誰知道呢。

堂堂府城,半日而陷,張虎的聲威一時無兩。

整個保寧府的物資、丁口,幾乎全被段元濟集中到府城閬中。張虎在劍州本已繳獲了海量的軍糧,看著保寧府官倉裡堆積如山的糧草,張虎固然搓著手笑得見牙不見眼,最開心的還是方戈和他那幫利州衛的兄弟:自從入了營,壓根兒就不記得吃過幾頓飽飯,尤其是近兩年,幾乎一半的時間都在餓肚皮,這次的收穫簡直太大了,打著滾吃也吃不盡這許多白花花香噴噴的大米啊!

武庫和銀庫也讓張虎大開了眼界。保寧府扼守川陝交界,武庫裡本有很多寶貴的武備,然而承平日久,府官換了一任又一任,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糧倉和銀庫,沒人動武庫的念頭,所以絕大多數裝備已鏽蝕得不成樣子。拿鎖甲來說,粗略估一下足有一千多領,但鏽成了一坨一坨的。段元濟和那些掛了武官頭銜的世襲地主們以為是廢品,守軍們便只好穿著被耗子啃過的破爛不堪的皮甲或被蛀得千瘡百孔的布面甲應戰,然後被一刀戳一個窟窿。

貨賣識家。這些鎖甲在張虎眼裡可都是寶貝!淋過油靜置了一日,讓人搬到城牆上向下摔,鏽鐵疙瘩便全部散開了。挑出完整的,塞進木桶裡,再裝上半桶江邊的河沙,叫百姓們在城裡街上推著走!半日下來,細沙把外面的鐵鏽打磨殆盡,拎出來便是亮晶晶簇新簇新的好甲!剩下的,把完好的部分取下再連到一起,八百多領好甲到手!

城中的慘象不用說了,利州衛的兵卒多是搶劫強姦,而張虎這幫陝北邊軍們則沒有任何香火情的顧忌,遇到百姓的反抗往往是兜頭一刀。然而,禍害最大的,卻是那些從陝省被一路裹挾而來的炮灰們,不久前還是與眼前這些城中居民一般無二的待宰羔羊,經歷了九死一生,很多人在瘋狂地報復,向比自己更弱小者變本加厲地瘋狂施暴,彷彿只有如此,才能補償他們自己曾經遭受的苦難。

投降的守軍被集中到江邊。各庫的庫兵們早已算自己人,自無性命之虞,此刻都聚了來看熱鬧。殺人,是很受歡迎的節目,觀眾們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觀,擠不上前的人們紛紛爬到樹上或房頂上。場面越是血腥、越是慘烈,觀眾們便會越興奮。一場屠殺,不僅可以讓他們暫時忘記自己的悲苦,他們更會津津樂道好久——同理心是近代文明的產物,此時全球各地的所有人都還不知道這回事。如果說有,也是在天朝——所謂“君子遠庖廚”麼,見其生則不忍見其死。但很弔詭的是,千奇百怪的種種虐殺,無論對動物還是人類,這裡也最多。

監斬官是李松。

讓他和兄弟們親手報仇,這算是一種獎賞。

經過仔細辨認,一些似乎在南門附近跟這個果搏殺過的傢伙們被拎出來,每個人都涕淚交流地哭喊著冤枉。有被認錯的麼?當然,肯定有,而且可能會有不少。但沒人在意這個,甚至挑人的就是看某個傢伙不順眼而將其拖出隊伍的。這些人被單獨押在一旁。等下會擺上陣亡兄弟的神主牌,用他們的心肝做一場人祭。

守軍中的傷兵被集中在一起,還有身上有血跡的。這都是無可辯駁的證據:如果沒有與爺爺交戰,你這殺材怎麼受的傷、身上又是哪裡來的血?同樣在南門,用死者血液往身上抹的傢伙們倒了大黴。這些人也被集中在一處。

餘者便全靠命了。將領們按照職位資歷由高到低,都在隊伍裡巡視一番,看中的人被領出來,要麼加入戰兵營,要麼加入輔兵營,算是在閻羅殿逛了圈,撿回一條命。也有些把總果長開起惡毒的玩笑:先把人領出來,等其悲喜交集地暗自慶幸時,再一腳踹回去……從一開始有人發明了這個遊戲,後面的幾乎所有人都要津津有味地玩上一回,盡情享受著俘虜們的哭號,而每一個哭天搶地的俘虜,都會讓圍觀的觀眾們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由衷開心的鬨堂大笑。

鑑別、挑人等工作全部完成後,註定難逃一死的傢伙們在刀槍和酷刑的逼迫下開始在江灘上給自己掘墓。等壕溝足夠深、足夠寬、足夠長,能動的傷兵們哭泣著自己爬進去,他們知道自己是廢物,累贅,沒人會願意花費任何一丁點精力在他們身上——如果他們是勝利者,也會如此對待自己的對手,這是這個時代通行的遊戲規則。重傷不能動的,會被同伴拋進坑裡,隨後,這些人自己便要跳下去。最後的填埋由剛剛被挑出來的幸運兒們動手,稍有不忍或動作遲緩的,隨即便被身後的刀槍搠進坑,與同伴一起接受死亡。

殺戮的最高潮是大剮活人的活祭。以往這種技術活兒都由軍官們操刀,今天則是李松和他的幾個兄弟動手,九死一生加上血海深仇,沒人手軟,受刑者的慘嚎聲連江對岸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在保寧府,張虎實現了徹底的脫胎換骨:按照軍中慣例,第一次系統地設立了副將、參將、遊擊、千總、把總、果長的指揮鏈條,又抓來幾個秀才文士做將領們的師爺。部伍經過擴編後,擁有了四千戰兵、八千輔兵,此外,還有四五萬奴隸百姓充當未來填壕的炮灰。此時張大帥的軍事實力,除了關盛雲部,在整個大明都鮮有對手。

鮮有不是沒有。

開心了沒幾天,本地眼線眾多訊息靈通的方戈副帥帶來兩個壞訊息:

一、有一股官軍從南方逼近。

二、領軍的將領叫……

孫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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