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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恐怖

胡廣福百感交集地在地裡忙著,突然嗅到一股腥味,越來越重,感到有些不對勁,抬頭一看,不禁大驚失色——田畦旁支渠裡的水竟變了色,像硃砂一般紅。支渠裡的水是由乾渠引過來的,乾渠引的是淯水,胡廣福拎著鋤頭順著渠向上遊跑去,越接近淯水,血腥味越濃,還沒到河岸,胡廣福便看到了河裡阿鼻地獄般的景象,膝彎一軟就癱在了地上,然後肚裡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噁心,哇哇地嘔開了。不知不覺,鼻涕眼淚一起流下來,胡廣福被嚇哭了。

淯水已變成一條赤紅色的血河,河面上一具又一具的浮屍,載浮載沉地緩緩向下遊漂過來,怕不是得有成千上萬具,竟一眼望不到頭!

別說老實巴交的農民胡廣福,即便是國朝殺人無算的大將軍,也絕沒有哪個一下子見過恁多屍體!

不知癱在地裡多久,胡廣福總算能勉強站起身來,抹抹嘴臉,掙扎著想去給胡老太爺送個信——如今他是胡家人了,有事第一個要報告家主,而不是官府。這個規則深深地烙印在每個大明百姓心裡,無論是有人身自由的自耕農還是人身依附關係的家奴,這是條件反射般自然而然的時代常識,不需要提醒。

胡老太爺只是偶爾回莊裡盤桓幾日,大多時間都住在襄陽府裡。胡廣福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回莊找到管家胡九爺,聞訊同樣大驚失色的後者領了幾個護院家丁跑到河邊,也像胡廣福一樣嚇傻了。

胡莊去襄陽府很近便,順著淯水駛進滾河,再向西南沒多遠便到了(漢水過了襄陽以後那段叫滾河、滾河靠近棗陽那段叫泌水)。胡九爺也急著想給老太爺送信,但做不到。河裡全是浮屍,誰都沒膽子在屍堆裡行船——別說行船了,系在岸邊的舟子已阻住了好幾具屍體,手腳相疊糾纏著被纜繩卡在岸邊的野席草叢裡隨著水流沉浮,皆無人色的眾人相互偷眼看了下彼此,誰都沒膽量邁開腿登舟。

其實已不需要他們報信了。

此刻的胡老太爺已高坐在知府衙門的二堂裡,與襄陽知府莫秋水(字可望)、同知張可欣(字慰庭)、襄王長史甘志海(字納川)、襄陽副將鄧森等人驚懼交加地面面相覷。

老太爺自身只是個秀才,充其量只是見官不拜而已,本沒有資格與諸位朝廷命官平坐在一起,但父以子貴,二公子胡之奇以前做過京官,現又在壽王府做長史,俗話說京官大三級,雖有些誇張,但在離京師這麼遠的湖廣一個小小的襄陽府裡,胡老太爺很是有些威望。

眾人都垂頭坐著盯著眼前的地面,沉默了好久也沒人說話。莫秋水知道,自己是本府主官,得當先表態,於是清了清喉嚨嘆口氣道:“唉,前日得聞南陽方向有大股賊人入寇,沒想到竟會如此!看浮屍的規模,賊人怕不是已將南陽屠得雞犬不留?大敵當前,無非四策:或戰、或守、或避、或降。大家都不是外人,有什麼良策儘可暢所欲言。彼此身傢俱繫於一城休慼相關,情勢又危如累卵,只要能應對過去這場大劫,說話也別有甚麼顧忌了吧,莫某洗耳恭聽。”

甘志海彷彿聽出了莫秋水的弦外之音,第一個應道:“莫大人,降是決不能降的。藩王降賊,不說祖宗家法,賊人既破南陽,想唐王爺必已殉國,已沒有退路的賊人不可能給襄王府網開一面的。”

莫秋水苦笑了下:“納川兄,莫某身受天恩,可以指天盟誓絕無降賊之念。即便希圖苟且,也要顧及莫家滿門百多口性命呢。納川兄切莫誤會,莫某隻是坦言臨敵的幾條路而已。說出來與做不做是兩回事。”

甘志海方才的話只是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馬上明白過來莫秋水說的是實話,臉一紅,拱手道:“莫大人莫怪,下官愚鈍了。”

知府同知張可欣接道:“那便只有戰、守、避三途了。賊鋒正盛,出城浪戰是自尋死路不提也罷、這避之一途麼,王爺萬金之體金枝玉葉,情非得已自當萬全為要,”說著話,看了一眼副將鄧森,“我等地方官守土有責,朝廷大法,棄土而逃終究也難逃一死,還要累及家人。下官等誓死守上幾日,總能為王爺擋得片刻。”

鄧森知道,文官們只是表個態,打仗還要靠自己的兵,連忙接過話頭,離座對眾官抱拳道:“末將敢不效死!”

莫秋水向一直沒說話的胡老太爺虛拱了下手:“胡老先生,依您看,該如何應對?”

胡傳祿欠了欠身,也是虛拱了下手:“各位大人皆是國家樑柱,胡某一介草民豈敢妄言。不過大敵當前,不揣冒昧,自當竭盡綿薄之力。敢問鄧副帥,麾下虎狼若是一味守,可有幾分把握?”

鄧森茫然地看了看胡傳祿,復又望向莫秋水,張可欣解釋道:“胡老先生是問你有多少兵,這襄陽城可否守得。”

鄧森臉紅到了脖項,忙抱拳道:“各位大人莫怪。鄧某是個不識字的粗人,一時沒聽懂,還以為胡老先生要末將去捕甚麼虎狼,讓各位大人笑話了。”隨即搖了搖頭,“守不得幾日的。末將手下有多少兵,各位大人都知道的。冊上有五千六,實際不到三千,真能拉上牆頂用的,還要減半。也都是沒見過血的,成天介掄鋤頭鋤地,沒怎麼摸過刀子。平日裡嚇唬尋常百姓可以,打仗可不能指望。即便能募萬把丁壯協守,這一千多兵其實也跟百姓沒甚區別,莫說指揮,自己不尿褲子便算好膽,每面牆分個二三百人,能撐一兩日就是神仙保佑了。而且,現在營裡已傳開了,末將過來時已有不少人出了營去漢水邊看過。誰見過恁多死屍?不怕各位大人笑話,末將自己瞥一眼都覺得腿軟,那些兵丁,恐站都站不起身啊……”口裡說著話,見眾官臉色不對,忙補充道,“末將實話實說,各位大人莫怪。末將的親衛家丁有一百五,萬不得已殺出條血路保得各位大人脫險,這些兒郎倒是可以指望得上。”

“唉!”

莫秋水重重地嘆了口氣。若是以往,這個口無遮攔的武夫說出“大人們知道有多少兵”這等渾話,莫知府絕不會容忍——多報幾個人、漂沒些許銀糧是慣例,又不是襄陽府一地這麼做!別說這是潛規則大家都做,若是單你一個一塵不染,這把官椅你能坐得了幾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誰不明白,所有人都髒了手能讓你裝白蓮花?還不立即群起而攻先把你咬死再說!不過,書到用時方恨少……捫心自問,此刻把“書”字換成“兵”字也是一樣的。尤其是這傢伙養了一百五十個親衛家丁,關鍵時刻真能指望的也就是他這些人,所以,莫秋水沒辦法發作,只得嘆氣。

張可欣轉向甘志海:“納川兄,王府護軍怎麼樣,武備該比衛所兵好不少吧?”

胡傳祿聽到鄧森說募民協守,猛然醒悟過來,沒等甘志海答話,急道:“各位大人,護軍也好,衛所也罷,都是自己人,這個先不急。草民以為,當下先要把民伕丁壯組織起來,否則,訊息傳開,外面一亂再找人可就難啦!”

眾官聞言如醍醐灌頂,莫秋水讚道:“胡老先生大智!”繼而揚聲道,“來人……”

話音未落,班頭吳有德從外面慌慌張張奔進二堂噗通跪在門口:“稟大人,不好啦!不少人都看到了漢水裡的屍首,訊息傳開,城裡已經炸了鍋,現下全城百姓們都在向城外逃,根本攔不住,連營兵都跑了大半啦!”

緊接著,外面傳來一陣喧譁,聲音越來越大,不一刻眾人耳際便全是哭號聲、腳步聲、東西翻倒聲,馬嘶犬吠聲……嘈雜聲是如此之大,以至於彼此間要對著耳朵大喊才能聽清對方說的什麼。

晴天霹靂!

等各位出了府衙,映入眼簾的便是滿街大呼小叫奔逃的人群,男女老幼各色人等都有,看見人潮中偶爾閃過熟悉的青色窄袖袍影,莫秋水才發現,連衙前站班的衙役們都不見了!完全是一番末日般的景象。

眾官面如死灰,心裡都明鏡似的:此時,天王老子也沒辦法阻住驚恐到極限的人群,募民協守已然是白日做夢。

眾官呆立了不知多久,耳畔的嘈雜聲漸漸消寂下來,街衢上已空無一人,城門卒早已不知所蹤,甚至能透過大敞四開的城門,一眼望到南門外野地裡南逃人群小小的背影!襄陽府門戶洞開,還沒見到關盛雲的影子,已儼然成為一座完全無法設防的空城。

鼻子一酸,淚水湧出莫秋水的眼眶,轉過身來對鄧森深深一揖:“鄧副帥,你帶家丁保著襄王千歲到承天府(今荊門、鍾祥、潛江一帶)避一避吧,王爺的安危全仰仗副帥了。往日裡對不住的地方,副帥莫怪,多多擔待則個。”

鄧森慌忙向旁一跳想躲,但莫秋水隨著轉了半圈,還是躬下了身,沒躲開的鄧森噗通跪了下去雙手齊搖急道:“使不得啊莫大人,末將受不起啊……”

莫秋水搖搖頭沒再接話,轉向甘志海道:“納川兄,下官無能,有負聖恩。這襄陽府守不得了,王城自也守不得,你和鄧副帥保護好千歲,代下官問王爺萬安。”

甘志海愣了一會兒也沒想好該怎麼勸,重重地點點頭,還了一禮:“可望兄,幾位大人,都讓家小收拾下,還有胡老先生,一會下官派人來接了跟王府一道去承天府。各位大人保重。”

莫秋水再轉向張可欣等人:“各位大人,咱們報效朝廷的時候到了。咱們各自安排下人們在府倉府庫裡堆柴,等薪柴堆好本官便親自點火,然後自投烈焰,也免得屍身為賊所辱!”

張可欣慘然回了一禮:“也罷。莫大人去燒糧倉,下官去燒武庫。納川兄趕緊派些人來,把庫銀布匹什麼的搬一搬,能帶走的都帶走。還要麻煩納川兄為我等奏明千歲……”

甘志海急忙攔住話頭:“甘某王命在身,恨不能與各位大人一道赴死。各位大人的氣節甘某自當稟明千歲和朝廷,各位子侄的前程也盡落在甘某身上。”

眾官正待分頭去安排燒倉庫,一直沒說話的胡傳祿急忙攔道:“各位大人莫急。草民斗膽,現在咱們還沒見到賊人的影子,做好周全準備即可,這火可點不得啊!濃煙一起,賊人便得了信,急吼吼殺過來,王爺千歲行不得多遠,那可就危險了!待望見賊人過來再放火似也不遲啊。”

眾官一下子從恍惚中明白過來,紛紛向胡傳祿道謝,正說著話,猛地聽到一聲招呼:“各位大人,學生受人之託給各位大人報個喜信,先恭喜各位大人了!”轉頭看去,一個文質彬彬的長衫士子剛剛從東面的街角轉過來,遙遙地拱手作了一禮,然後快步走了過來。

來到近前,來人咧嘴嘻嘻一笑,再次拱手作禮道:“學生羅世藩見過各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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