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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恐怖

未時(下午三點)剛過,火勢漸漸地熄了,濃濃的黑煙籠罩著這片修羅場般的所在,餘燼中偶爾爆出聲噼剝,紅光一閃,繼而黯淡下去。

焦臭瀰漫。

遍地都是各種姿勢、各種形態的屍體。有些已經成了蜷曲做一團的焦炭、有的僅被燒焦了半邊、有的被利箭穿胸、也有的,竟看不出什麼明顯傷痕——濃煙收割生命的速度甚至遠甚於刀劍。

遠處傳來鸞鈴叮噹,透過煙霧,西面隱約現出一隊騎士:谷白松的馬隊回來了。為了避開正面的滾滾黑煙和餘燼,他們遠遠地從西面繞了個大圈子兜回來。馬上的騎士們肆意說笑著,完全不像剛剛經歷過殊死搏殺的樣子。

也確實沒什麼搏殺,更談不上殊死,只是一場單方面屠殺而已。

羅世藩提前佈置了兩道防線,八千輔兵弓手,另外還有四千人用來支援高藤豆的三個飛獸營反擊,關盛雲的破霄營也全副披掛堵在營門口以策萬全。然而,幾萬來勢洶洶之敵,悉數被第一道防線和其後四千名輔兵弓手的箭雨阻住,隨後,便是追亡逐北一面倒的屠殺了。

三道柴垛燃起的熊熊大火陷住了衝在前面的足足上萬人,後面的人正在稀裡糊塗地跟著跑,便被平生從未見過的慘象徹底震驚了。一處又一處,幾丈高的烈焰相繼猛然躥起向空中舔舐,黑色的煙塵夾雜著燃燒的柴草和樹葉翻滾著直衝天際,伴隨著成千上萬人瀕死的哀嚎讓這群烏合之眾張皇失措。靠近火牆的人奮力向後逃開、更後面的人們紛紛放緩了腳步。衝鋒的人群終於停下腳,在百步之外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有燃盡的煙絮飄飄落下,落滿了頭臉,眾人依舊傻傻地站著,渾然不覺……直到,被雷霆般的馬蹄聲和喊殺聲驚醒!

柴垛陸續燃燒起沖天火勢時,馬匹紛紛不安起來,焦躁地打著響鼻,在原地踏著步子。看到跑過防線的只有區區幾百人,谷白松沒做理會,派人向高藤豆打了個招呼,便當機立斷率領馬隊向西馳開,兜過火牆後再次轉向,兩百餘騎拉開一條橫陣,吶喊著向被嚇得呆立著的餘眾殺去。

“敗啦!”

“賊人殺人哩!”

“都死啦,賊人殺來啦!”

從恐懼的震驚中驚醒的人群爆發出各種呼喊,最靠近馬隊的人們扔掉手中的棍棒鋤把,爭先恐後地轉身向後逃去。

密集的人群裡,任何人都沒有上帝視角,誰也無法得知前面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所有人都看到了遠處的烈火和濃煙,所有人都聽到了前面的人發出的聲嘶力竭的慘呼!就在一瞬間,巨大的恐懼感便緊緊攫住了每個人的內心,聯想到方才路上見到的那些倒臥在一旁的屍體和奄奄待斃呻吟著的同類……短短的一兩個時辰裡精神從亢奮到緊張,從興奮到驚怖……

終於徹底崩潰了。

所有人爭先恐後地向南逃去,再也不想什麼貓狸神獸的保佑,再也不想什麼殺敗賊人的好日子,再也不想什麼錢大人的官賞,甚至,再也不想那兩個久違了的雜麵饃饃……滿腦子空白,只剩下一個字:逃!至於逃到哪裡,誰知道呢?反正向南,逃得離這些兇惡的賊人越遠越好。這些賊人竟恁地太兇哩,可不像以前那些束手待斃跪地喊冤討饒的反賊呢——他們竟真的會殺人哩!

一窩蜂拼命奔跑的人群,根本不會去在意那些被丟棄的棍棒或土塊溝坎絆倒者,要麼從他們的身體上直接踏過,要麼被他們絆倒,隨後自己再被一雙雙穿了草鞋,或跑沒了鞋子的赤腳一次次重重地踩踏進泥土裡!試圖拉拽起摔倒親友的人,立刻會被後面的人撞到,隨即大家翻滾糾纏在一起,哭號著,掙扎著,承受著彷彿永無休止的踐踏,涕淚交流地等待祈求著死神能夠來得快一點,讓這一切痛苦結束得早些。

雖然在實戰中可以見到不少甲騎強行衝陣的戰例,但由於馬匹種類的侷限,中國古代鮮有人馬全部披甲的成建制重騎兵獨立兵種。谷白樺的馬隊本就是東搶西湊而成,此時僅僅勉強做到一人雙馬而已:一匹戰馬衝陣廝殺,一匹馱馬行軍負重,馬兵們連戰術機動所必須的乘馬都沒有,更不用說什麼騎輔兵了。平日裡行軍全體牽馬步行,保障也完全依靠中軍的輔兵支援,因此,只是給大軍做戰鬥層面的戰術性支援,馬隊還不具備獨立作戰的能力。不過從陝北這一路下來百戰成鋼,雖然還屬輕騎兵性質,對陣大明的任何精銳甲騎已然毫不遜色,眼前這些狼狽逃竄的烏合之眾,對他們來說,只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騎士們並沒有徑直向密集的人群衝擊,他們知道,那樣做很容易陷在其中,無法發揮最大的優勢。總體而言,騎兵最大的優勢是極高的機動性,其次是難以抵擋的衝擊力。此時,他們最有效的武器並不是擎在手裡的刀槍——而是最大程度地散佈在逃者心中的恐懼!

馬匹在人群的間隙裡輕快地跑著,甲騎們口裡大聲呼喝著,很多使用騎槍的騎士並沒有採用將騎槍夾在腋間的標準夾槍衝鋒方式,而是手握長槍,接近目標時將馬速再次降低到幾乎等速的同時將槍尖輕輕送入人體——偏偏還都有意避開要害!相比之下,揮舞著馬刀的甲騎們則不需要如此的小心翼翼,掠過時膀臂輕輕一帶,鋒利的刀刃便會在對方肩頭、後背拉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效率要高得多,也省力得多。

見狀,持槍者紛紛把騎槍掛回鞍環,抽出備用的馬刀……

儘可能多的殺傷,而不是殺死。這是少軍師刻意再三交待過的。

在這個時代,當兵只是一種謀生的手段,目的只是有糧吃,別餓死而已,說不得什麼軍紀,更談不上什麼信念。如果一支軍隊的傷亡率達到百分之十,戰場形勢便千鈞一髮般岌岌可危、能夠扛住這等損失而不崩潰,那絕對可以被稱作一等一的強軍。縱覽全大明,沒有任何一支軍隊可以承受百分之二十的傷亡——直到近代軍隊的概念出現,依靠無情的軍棍、曠日持久的訓練造就的機械般的條件反射和士兵們被恐懼印在骨頭裡的軍法條例才能把部隊的戰損承受力維持在這個水平。

然而羅世藩知道,這次的對手是民。數量佔絕對優勢的民,一盤散沙的民,沒有任何戰場經驗的民!他們不知道判斷形勢、他們不知道戰術戰法、他們不知道除了一股腦衝上前以外的任何事——直到恐懼將他們的精神徹底摧毀!

那便讓鮮血和慘象把恐怖最大程度地散播在他們心中!讓他們眼前全是血淋淋的傷口、讓他們耳畔充斥著瀕死者的哀嚎、讓他們心中只剩下恐懼……讓他們的餘生,永遠在噩夢中尖叫著驚醒!

甲騎所至之處,到處響起淒厲的慘呼聲,驅使著其他已奔跑到近乎脫力的人再次壓榨出身體最後一滴能量,飛足狂奔。不時有人在拼命跑動中毫無徵兆地猛然摔倒,慣性作用下身體翻滾幾圈,停下後便寂然不動,口鼻裡湧出大量紅白相間的血沫,繼而兩耳也有鮮血汩汩冒出。這是把肺生生跑炸了的人。氧氣在身體裡被急劇消耗,為了維持機體運轉,肺部和心臟已超負荷地擴張了許久,終於,有一個細胞、或者一條毛細血管開始破裂,突然噴迸的細胞液和血液再堵塞住末梢細小的通路,引發雪崩般的效應。

人群在自相踐踏,遍地都是橫臥翻滾的身體,受創者有的倒地不起,有的捂著傷口哭號著踉蹌南行。不到一個時辰,谷白松的馬隊已越過了南逃的絕大多數百姓,再前面兩三里,便是南陽府的北牆了。谷白松勒住馬遠遠地向城池方向眺望了片刻,重重地啐了一口,一聲呼哨,眾騎紛紛折返,再次大呼小叫地向人群迎面殺去。

此時的人眾早已稀疏了很多,放眼過去,也就只剩下萬把人的樣子,沒有人再有氣力奔跑,都在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夢遊般地挪蹭著。見到殺氣騰騰的甲騎再次當面殺來,有人終於不由自主地雙膝一軟跪了下去。一個又一個,半炷香的時間不到,甲騎們的視野裡再也見不到一個立著的人。

他們終於恢復了自己兩面中做得更熟練的另一面:懦弱的一面。

對弱者,他們毫無慈悲,甚至能在種種暴虐中享受到無可名狀的快意與興奮;然而在更加強大的施暴者面前,他們會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哪怕刀劍加身也只會一邊承受著暴行,一邊發出涕淚俱下的哀嚎,徒勞地懇求著自己絕不曾有過的憐憫。

可惜,甲騎們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這不僅是因為他們同處一個矇昧的時代,更是因為他們很清楚,如果自己落到這些人手裡,即將是何等的下場!高高在上的騎士們沒有再縱馬狂奔,反而讓馬匹踏著小碎步直接趟入人群,將手中的武器送入一個又一個叩首求告的人體,慘呼聲此起彼伏——此時為了方便殺傷,他們已收回馬刀,都摘下了鞍環上的長兵。

僥倖衝過柴垛突到陣前的幾百人已盡數伏屍當場。

早先在船上被石頭土塊砸得灰頭土臉的飛獸營戰兵們本就憋足了滿肚子氣,看著國清林的輔兵們大開殺戒,一個個平日裡對戰兵俯首帖耳畢恭畢敬的傢伙們神氣活現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羅世藩可捨不得把寶貴的羽箭再浪費在這些必死之人身上,於是樂得合不攏嘴的國清林一邊大笑一邊咒罵,喝令著躍躍欲試的手下收弓回營。

儘管為了行動迅捷,戰兵們都只穿了半甲,面對此等對手,還是有人嫌礙事,一邊惡狠狠地盯著呆立在不遠處的那群不知所措的傢伙,一邊相互解開牛皮索,把甲卸在地下。高藤豆剛剛發出命令,戰兵們便大咧咧地咒罵著大步向前逼去。

身後是熊熊燃燒的火牆無路可逃,眼前是一大群紅了眼的凶神惡煞,像被谷白松追趕的人群一樣,大部分人習慣性地跪了下去,試圖做些象徵性抵抗的只有寥寥三五人——當然,這些也是死得最早、死相最慘的。

跪地討饒的也不可能倖免,營兵們才不會管你已把頭叩得血流滿面,嘴裡惡狠狠地一句:“殺材!你可曾想過會饒了爺爺?”手裡的刀槍便當頭搠下去……關盛雲這裡沒什麼斬首功一說,才不稀罕啥首級。留著半條命傳播恐懼有谷白松的馬隊足夠了,殺掉這些膽子最大,能跑在幾萬人最前面的傢伙,連羅軍師都不會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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