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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臨敵
尹二五目瞪口呆地僵立了片刻,撒開兩腿向村裡跑去,一路跑,一邊扯開嗓子喊道:“不好啦,有大軍要殺過來啦!”
大字不識的尹二五當然不知道逼近中的關盛雲船隊是反賊。即便識字,隔了五六里也不可能看清什麼。不過在這個時代,只要過兵,官軍和反賊其實並沒有什麼兩樣:一樣的拉伕、一樣的搶糧、一樣的強堅(錯別字)、一樣的劫掠……的確,史書上往往會記載某支軍隊軍紀嚴明,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劫什麼的,深受百姓們簞食壺漿的愛戴。然而,濃墨重彩的唯一原因只是因為這種現象實在太過罕見——如果每支軍隊都是如此,史家還需要浪費筆墨麼?而且,這樣的軍隊往往存在不了多久便灰飛煙滅,無一例外!道理其實很簡單:軍紀嚴明,說明將領治軍有方、治軍有方的結果必然是戰鬥力爆棚,再加上廣得民心……這幾樣放在一起,換你做大皇帝,能睡得著麼?
最好的例子是蕭何。在劉邦出征期間把關中治理得井井有條萬民稱頌,高祖回來時百姓們全跑到駕前為丞相請功,然後劉邦一上朝便把蕭何下了獄!好在經過高人指點,出獄後留職察看期間一改作風,強取豪奪大斂私財,弄得百姓們怨聲載道苦不堪言。等百姓們再來告狀,劉邦樂了:這就對了嘛。百姓們眾口一詞地罵你,都覺得朕才是大救星,這樣朕才放心啊!丞相做得好,重賞!
道理就在那裡擺著,只不過誰也不能明說,得自己悟。
懂?
相反,就地徵集補給才是這個時代絕大多數軍隊最普遍的做法。原因麼,首先是巨大到幾乎沒有任何一個行省能夠獨立承擔得起的運力成本和低得令人髮指的效率(千里運糧十不存一)、其次,一旦踏上戰場便是生死未卜,從士兵到軍官,恐懼,遺憾等情感都需要宣洩、第三,兵士中有非常高的比例是流犯,本就不是什麼好人……所以無論將領還是地方官,對此往往都會睜一眼閉一眼——事後朝廷也會心照不宣地給過兵的地方免去些賦稅。否則,萬一矛盾激化釀成兵變,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煩!至於百姓的損失……嗯,都是必不可少的代價、朝廷完全可以預期並接受的代價!
尹二五剛剛跑回楊莊,便迎面撞上了馬老七一行。後者身邊已聚了足足兩百多號人,男女老少都有,陶十六、孟有財等都在其中——這些差不多是現下楊莊的所有人了。沒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尹二五開口,馬老七衝他點點頭道:“方才麻子哥來過了。石橋保那裡有人跑出來送信,錢大人說過來的都是反賊,要咱們都去府城殺賊,為朝廷立功哩。”
雖然已餓得兩眼發黑,聽得馬老七這話,像其他人一樣,尹二五立刻來了精神,前陣子戰天鬥地抓謀逆那股子勁頭彷彿瞬間重新附體般抖擻。殺反賊便有饃吃、餓了許久是因為謀逆的反賊都被抓光了——對馬老七尹二五們來說,這道理便如一加一等於二般的簡單明瞭。何況……官軍嘛,無論多菜也惹不起、而反賊們,簡直太容易對付了:那麼多的深宅大院、那許多平日裡如狼似虎的家丁護院、那麼老高的院牆……只要大家高聲呼喝著抓逆賊向前一衝,還不都是邊哭喊著冤枉邊乖乖跪下聽憑發落?一個個像小雞子一樣任咱擺佈!
於是這幫人舉著扛著拖著鍬鏟鎬把糞叉子,雄赳赳向南面的南陽府城行去。騎了快馬的張麻子動員效率很高,一路上潘莊、谷莊、韓莊、雙莊等南陽府北的村鎮,人群逐漸彙集到一起,等大家到達府城北門外,放眼四望,黑壓壓都是人頭,怕不是已經聚起一兩萬人。而且,還在有一群又一群的人陸續加入進來!
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興奮和憧憬:有饃吃、有肉吃、可以想做啥便做啥的爽利好日子終於回來了!
淯水沿著南陽府城東南角蜿蜒而過後一分為二:一條支流先是向西拐到南門外,隨後南流,這條支流叫白河;另一條則徑直向南,這一段叫做棘水。直到流過新野,到達豫鄂交界處與四水歸一的白河*再度合流,並流後重新被叫做淯水,與東流的漢水在湖北的襄陽府附近交匯。
聽過齊立倫父子的介紹,關盛雲羅詠昊等都覺得攻克南陽府城不會太難,尤其是南進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如今關部的將領們,都已經具備遠比絕大多數大明官軍更加豐富得多的戰鬥經驗,將領們一致認為,凋敝如斯之地,完全不可能有條件組織起任何稱得上稍具威脅性的抵抗。二三百里的征途,越是靠近南陽府,目光所及的景象愈發堅定了將領們的判斷。甚至不少人提出繞城而過,徑直南下的主張。其中喊得最響的自然是張丁。大家都知道,他的霹靂營在函谷關一戰損失最大,雖然已經補充到齊裝滿員,但僅是就編制裝備而言。如果以大明兵部的標準看來,人員足編,還都是青壯、裝備充裕,這絕對已經可以稱得上一等一的強軍。但關盛雲部是反賊,他們可不能靠漂亮的紙面數字過日子,若想活下去,必須要腳踏實地。兵士們需要很長時間的相處磨合才能建立彼此間的信任關係,信任可以決定戰場上的生死成敗、新兵更需要足夠的訓練才能恢復戰力——即便如此,也僅僅是一部分而已,真正的戰力,必須經過真正的戰火洗禮!而此時的霹靂營,基層士官大多是洛陽一役後倖存的老兵火線提升,新兵們大都是洛府的降軍丁壯,單就半懂不懂彼此口音一條,便遠沒有形成有效的戰場指揮鏈條。張丁私下沒說出來的小心思大家也都明白:只要有足夠的油水可撈,也不是不能打一下,反正死了人再補就是了。可這鬼地方破敗成這個鳥樣,弄不好大機率賠本,這種事,精明的張將軍可不願做。不過這廝態度轉變得也快,羅世藩把他拉到一旁咬著耳朵嘀咕了幾句,笑容立刻綻放在張遊擊剛剛還漲得紫紅的面龐上,態度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拍著胸脯慨然表示,願意做大軍前鋒,讓霹靂營再次接受血與火的洗禮!
吃驚的不僅是關盛雲,所有人都看傻了。只有羅軍師,衝著愛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當然,無論如何,南陽必須打下來。大軍要去陌生的湖廣,天堂般的魚米之鄉!那裡的官兵想必吃得好,裝備訓練自也絕非叫花子兵可比,絕不能在身後留下一個巨大的隱患。否則到時候腹背受敵,大家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這次大家一致透過的方案是穩紮穩打,既不需要像打陝州那樣冒著被逆襲的巨大風險敵前搶灘登陸,也不需要繞過宜陽般的偷渡,按部就班便是了。不過就算打,也不能讓張丁打頭陣,霹靂營和振勇營都需要養傷,做大軍後備隊吧。谷蠻子的剛鋒營此役應該也用不著上——好鋼用在刀刃上,得留著攻襄陽府。因此,主攻便落到高藤豆的三個飛獸營和關盛雲親領的破霄營這裡。尤福田的兩個營分兵,天一營走白河、怒濤營走棘水,配上國清林的五千輔兵,負責切斷南陽府通往鄂省的南路。
張丁憋了一肚子氣,看誰都不順眼,嘴裡不停日天日地的罵著,大家嘻嘻哈哈地取笑,氣氛很是輕鬆,顯見得誰都沒怎麼把眼前的這場仗放在心上。
關野火是關盛雲的親衛隊長,站在大帥身後參加了軍議。這個急性子剛散會便三兩步躥出帥帳,一把拉住羅世藩,刨根究底地問到底跟張丁嘀咕了些啥。耐不過糾纏的少軍師只好實言相告,隨後,這個藏不住話的傢伙便跑去找關建林顯擺,關建林又告訴了谷白松……不消片刻,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富庶的南陽府才幾年便破敗成這個樣子,糧草什麼的固然沒啥指望,可咱們不缺糧啊!而那些原本散在民間的金銀財寶呢?又不會長出腿自己跑掉——此刻,都堆在府衙裡等著人去搬吶!
大家的興致一下子高漲起來。
嗯,張遊擊的罵聲也更響亮了,在諾大的營盤裡久久迴盪。
大軍的營地設在南陽府東北十里淯水西岸,除了必要的糧草裝備,其他輜重沒有下船,統統泊在旁邊河裡,尤福田的兩個水營開走後,由振勇營在岸邊、霹靂營登舟接防分別守著。谷白樺的剛鋒營在兩千輔兵的支援下泊在城東南角,掐斷了南陽府的東路。城西沒有設防——兵法上不是說“圍三闕一”麼,給潰兵們留一條逃路罷。何況,以關盛雲現在的狀態,實在再也吃不下更多的輔兵了,得先消化一陣子再說。
等到一切就緒,在羅世藩的一再堅持下,羅詠昊又召開了一次臨敵軍議。
除了已經啟碇南下的尤福田,再次聚回帥帳的將領們私下議論著,都覺得少軍師這次有些小題大做了。谷蠻子尤其不以為然:小舅子軍師(羅詠昊把趙姑娘收了義女,那個年代的人們都很重視這種關係,跟真正的血緣關係差不了多少)不就是因為答應了替齊家父子報仇麼?那你倒是讓岳父大人派咱做前鋒啊!嗯,等下要跟私娃子阿豆說下,不能手軟,舅爺的事就是咱自己的事……
看看人到齊了,羅詠昊瞟了一眼關盛雲,見後者點點頭,於是清了清嗓子道:“大帥,各位將軍。大戰在即,犬子剛剛跟我說了件事,我覺得有幾分道理,所以把各位請來一起聽聽。”說完轉向羅世藩,“你自己跟各位將軍說吧。”
羅世藩離了座,向關盛雲等一拱手道:“大帥,各位將軍。”繼而轉向眾將開門見山,“各位將軍都覺得這南陽府好打吧?在下卻覺得未必!”
此言一出,眾將不由得一愣,你一言我一嘴的小聲議論開了:周圍已經破敗成這個樣子,能養多少好兵?連壽王府那等精銳都一戰而潰,怎麼會難打?
羅世藩略沉了片刻,緩緩道:“各位將軍說的都有道理。不過,在下以為,咱們這次真正的對手很可能是民,而不是軍!”
*四水歸一:白河在豫鄂交界處與棘水合流前,在新野附近先後與潦河、涅水、湍水並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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