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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死與生
李長髮率領著這支威武之師沿著延水向延安府方向雄赳赳地開拔。道旁聚了從延川一路尋來的百十個百姓,都在伸頭探腦戰戰兢兢地向隊伍裡巴望著,嘴裡呼喊著親人的名字。見此情景,走在隊伍中間被繩子牽著的女人們心裡也重新燃起希望,顧不得羞恥,向道旁的人群看過去。認出親人的百姓壯著膽子衝出人群,一邊掏出碎銀或大把的銅板,一邊向牽著繩子的兵卒們跪下去,叩頭不已,哀嚎著,懇求著。
領回了親人者向施暴作惡者磕過頭,千恩萬謝地哭泣著相擁而去,更多的人因為交不出讓軍爺滿意的價碼被毫不留情地踹翻在地、還有不少人苦苦張望了半日也沒尋到失蹤的親人,崩潰著萎頓在道旁。
在大軍後面,遠遠地跟隨著另一大群百姓,足足有幾百人。這些是延長縣的尋親者,只是跟著隊伍,沒有上前。這是因為他們知道,女眷剛剛被擄走,軍爺們的新鮮感還沒消失,這時候去認領不僅自取其辱,甚至可能會丟掉性命。
因此,他們只能是遠遠地跟著。
李長髮沒有原路返回,而是決定向延安府方向行軍,儘管他並不想再到府城來一次“剿匪”。李參將心下很是瞭然:既然府裡已經向縣城派出官員,顯然那裡已經恢復了秩序。而且,州縣也就罷了,真把一個堂堂府城搶成白地,這個事情就比較大了,別說自己,恐怕蕭大人也扛不住。
李長髮之所以走一條新路,是因為他知道大軍的來路已是一片廢墟。往後的幾個月裡,田裡的鼠雀是不是會大批餓死都尚未可知,原路返回,那是自己吃自己的賠本生意。走一條新路,就算鄉下沒啥值得搶的金銀,“因糧於敵”,兒郎們吃的糧食肯定不需要自己出了。
梁老四拄著根木棍,踉踉蹌蹌地孤身走在延安府到甘泉的路上。
梁老四不認識甘泉在哪裡,更不知道甘泉的前面是鄜州(音“富”,今天叫富縣)、宜君……但他能辨別東西南北,他只知道這條路向南——賊人們就是沿著這條路向南走的。
於是他就沿著這條路追下去。
賊人們總要吃飯,吃飯就要停下來。梁老四有一點乾糧,可以邊走邊吃,等乾糧吃完,他可以吃野菜,也可以不吃。
他要追上賊人。
賊人們總要休息,休息就要停下來。梁老四可以一直走下去,等天色完全黑下來或實在走不動,便在路邊和衣一倒睡下,矇矇亮再爬起來再次上路。
他要追上賊人。
梁老四下定了決心,只要還有一口氣,哪怕是爬,他也要追上賊人。
梁老四豁出一切去追,不是要跟賊們拼命。相反,他要投賊。
早幾天,沒找到家人的梁老四跟著人群隨閆大人回到延川,在城門口被攔下後回了趟村裡。他親眼看到家被燒了,但心裡還抱著一線希望:人能僥倖逃脫就好。
人在,家便在。
廢墟中他看到了大小兩具被燒成焦炭的屍身,大的那具沒了頭,他知道,那是爹。小的不用問,是兒。
精神和體力都達到極限的梁老四發出狼嚎一般的叫聲,然後眼前一黑,癱在了地上。
等他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草草搭就的棚子裡,周圍是幾個鄰居在忙碌著,有老有小——他們的家也沒了,大家臨時搭了個棚子棲身。帶鐵頭兒的農具都被帶走了,各家輪流用幾把碩果僅存的木鍁淺淺的刨了些坑,先讓死者們入土為安吧。隨後,梁老四便跟其他幾個女眷被擄走的人一起,揣了鄉鄰們湊的雜麵野菜硬饃,踏上了尋妻之路。
此時,妻子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像其他莊戶人一樣,老實巴交的梁老四膽子很小。他愛沾小便宜,他自私,他有些樸素的狡詐……是的,沒錯。但他可不敢造反,想從來都沒想過。儘管祖祖輩輩都是大字不識的莊戶人,但自小接觸到的一切都在告訴他,造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比打爹罵娘忤逆不孝還要嚴重許多許多倍,造反的都是壞得不能再壞的惡人,都是妖邪鬼魔,遲早要被殺全家,死後還要遭天雷劈下油鍋的。
至於自己遭的罪,那都是命。
對此,梁老四曾一直深信不疑。
然而此刻,梁老四有些懷疑了。如果說自己一家的噩夢,連同不懂事的娃慘死,都是因為前世造孽的因果報應……全村人難道前世都造了孽?
難道延川縣的所有人,前世都造了孽?
再往大里說:難道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前世都造了孽?
或者還是——老天爺把所有前世造了孽的人,都扔在了這片土地上,然後就不管了?
這片土,是神棄之地、這些人,是神棄之民麼?
梁老四想不明白。於是帶著這些疑問上路了。
此時,梁老四還是不想造反,一絲一毫的念頭都不曾有。
他不懂什麼逝者如斯夫,他只是知道,自己和妻子都還年輕,爹和兒的慘死既然已經發生,那就把這份悲痛埋在心底,只要還有一線生機,人,便要活下去——哪怕像豬狗一樣活下去,老梁家也還要延續下去。
嗯,活著。
沿途他發現了一些女屍。
仔細檢視後,他略略放了心:都是小腳女人。
大明的很多家庭,只要條件稍好一些,都會給女孩纏足。但家境實在差的,女人往往是天足。因為家裡要指望她們下地幹活,纏上小腳就相當於半個殘廢。當然,天足的女娃子出嫁時能要的彩禮也只能少些。
天足的被擄婦女們,白天被鞭子驅趕著牲口般拉車挑擔,晚間被拖到各個營帳裡供兵士們發洩。小腳女人別說這等體力活幹不來,僅僅是走路,時間稍長就跟不上隊伍,從而成為累贅。李長髮等將領和兵丁們都心急火燎的往延長趕,除非姿色出眾,可能被將領們留下,其他累贅,等待她們的命運,只有報復性的發洩,然後被棄如敝履!
話又說回來,貧苦如斯的地方,怎麼可能有幾個姿色出眾,能被將領們留下的人?當兵的雖不怎麼挑剔——可他們都還惦著前面新的戰利品呢!
身處社會最底層的兵丁們,心裡更不會有憐憫。像鍾阿義一樣,他們獲得樂趣的方式,通常只有一種:那便是欺凌更弱小的人。
平時幾乎沒見過女人,他們對女性的身體構造充滿了野蠻的好奇——所以路邊的棄屍,幾乎無一例外的是開胸破肚一窺究竟後的虐殺。
梁老四終於追上了李長髮的隊伍。
他想上前辨認,被人拉住了。
扭頭望去,是一個老者,瞪著一雙渾濁的老眼衝他搖頭:“你娃再忍幾天吧,要等他們搶到新的女人。現在過去是找挨刀子啊!”
梁老四知道老人說得沒錯。
為了自己的小命、為了和妻子團聚、為了老梁家的香火、為了活下去……這些天,他像豬狗般在隊伍百十丈遠的野地裡苟且著,身旁是一群跟他一樣的人。
夜裡,他彷彿聽見了妻子的慘呼。
不止是他,所有人好像都聽到了自己親人的慘呼。
哭吧。
忍吧。
到了延長就好了。
遭過了命裡註定該遭的罪就好了。
然後,就可以活下去。
沒想到,延長縣遙遙在望時,大軍分兵了。
梁老四和其他人瘋了一樣在三個營地之間亂撞,又不敢上前。他們整夜從西到北再到東地跑著,希望能在漆黑的夜裡辨別出親人慘呼的聲音,然後煎熬著在附近貓起來。
所有的哀嚎聲聽起來都一樣。
所有的哀嚎聲都在撕裂啃噬著梁老四們的心。
大軍入城了。
城裡想逃出來的人,要麼被迎頭堵回去。
要麼,被亂刃加身,當場死掉。
看到一股股騰起的黑煙,聽著依稀可辨的慘呼,即使身在城外,梁老四們也知道城裡發生了什麼。
大軍出城了,從西門出去的。
守在北門外野地裡的梁老四瘋了一樣連滾帶爬地向西門奔跑過去。
他衝上一個小土坡。
遠遠地,在隊伍中他真切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個身影旁邊還有幾個人,每人肩頭都搭了根繃得筆直的繩索。她們在拖著一輛大車。
梁老四正想衝過去,突然,那個熟悉的身影腳下一個踉蹌,摔倒了。
身影倒下了,身後大車的木輪在慣性的作用下無情地從她身上碾過,大車顛了一下,一滯,繼續前行。
西風送來身影的一聲嗚咽,很輕,像一聲嘆息。這是妻子在這個世間發出的最後一個聲音。
清脆的鞭子聲、斥罵聲,伴隨著隊伍中驟起的一陣慘呼震動了梁老四的耳膜。大腦中“轟”的一聲,腳下一空,他重重地摔了下去。
等他從遍佈陝北大地的這種乾溝裡爬出來,隊伍已經走遠了。
手腳並用地爬過去,妻子已經被人拖到路旁。
沉重的大車從她肚上碾過,腸子流出來拖了很長,當然,被車輪碾過、被無數雙腳踏過,人早已經死了。鮮血淋漓的雙腳,身上的累累傷痕,尤其是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把梁老四的懦弱、苟且、希望……把他的一切,擊得粉碎!
梁老四的舊世界崩塌了。
梁老四把妻子拖到一個淺溝裡埋了。
沒人幫忙,大家都在跟著隊伍,希望能找到自己的親人。等梁老四用手捧著黃土填平了淺溝,隊伍已經看不見了。
梁老四茫然地一瘸一拐走了陣,瞥見路邊有具老者的屍體,身旁是根木棍,於是跪下磕了個頭,撿起木棍做柺杖拄著繼續機械地走下去。
扭了腳踝的梁老四走不快。快到延安府時,沿途遇到些幸運贖回了親人的人。聽他們說,隊伍一天前就已轉向北邊,應該是回榆林去了。
梁老四琢磨了一會。自己走不快,不過,就算能飛,追上大軍,又能怎樣?
梁老四坐在路邊,麻木地思考著一個事實:自己從小被教導灌輸,應該害怕防備的賊們沒禍害鄉下,反倒給了爹幾十斤糧、全家老小卻都慘死在應該保護自己的官軍手裡——爹的頭,還被他們割了去領賞!
梁老四不懂什麼渴死不飲盜泉的大道理、梁老四也還是沒琢磨明白為什麼造反的就一定是鬼魔、梁老四更不再想死後等著反賊靈魂的油鍋天雷。梁老四隻知道一件事:他從前擁有一個遠說不上完美但還能湊合活下去的家庭,現在,只剩自己孑然一身了。
梁老四不再害怕了。
既然已經失去了曾經害怕失去的一切,那就無所謂了。
梁老四要報仇。
梁老四要殺人。
梁老四要殺狗官軍。
絕無憐憫!
所以,梁老四隻有一條路了:投賊。
梁老四泅過延水,踏上了通向南方的官道。
幾天以後的一個下午,梁老四終於遇到了綴在關盛雲大軍後面的官軍監視馬隊,也遠遠看到了關盛雲部臨時營寨裡嫋嫋升起的炊煙。
於是他走下官道,潛入旁邊的灌木叢繼續向前走去。
國清林今天從中午時分便非常開心。
終於到了甘泉——好吧,叫啥名字都無所謂,有河就好!
這一路在官道上推著船走,算得上千古奇觀了。毒辣辣的日頭把幾艘船曬的乾裂散架報廢掉以後,國隊長每次到了宿營地都要組織人往船身上潑井水——旱地行舟還帶潑水的,這他孃的不是笑話麼!
看到河流,國清林早早地要求關盛雲止住今天的行軍,及早紮營。然後安排人手在岸上開出一道斜坡,搭了個簡易碼頭,把舟船全推到河裡。未來會有好一陣子會走得非常輕鬆。
國隊長越想越開心,於是叫上幾個兄弟騰空了條小船向上遊劃一段,避開熱熱鬧鬧的卸船場,想撈上幾尾鮮魚犒勞一下自己。卸船場下游幾里之遠都會很熱鬧,魚會被驚走或潛入河底,想吃魚就要向上遊劃一段。
梁老四心急如焚,深一腳淺一腳的在灌木叢裡蹚,整出不小的動靜,於是被馬隊發現了。
幾個騎兵縱馬馳過來一探究竟。看到落日對映下長槍馬刀的閃閃寒光,情急之下,梁老四一頭撲進奔騰的洛水裡,隨即,被急流向下衝去。
騎兵們起先並不知道灌木叢裡的動靜是個人,他們以為是隻被困住的獐子,想抓住打個牙祭。看清楚了原來是個叫花子撲到河裡,才不會搭理,轉身撥馬走了。
累餓交迫精神體力都嚴重透支的梁老四,這些天只憑一口氣在撐著,掙扎了一段,再也無力對抗湍急的河水,載浮載沉地隨著水流被衝往下游。終於,最後的一點氣力被耗盡,梁老四逐漸開始失去意識。
滿臉是水的梁老四覺得一股輕微的痠痛和漲感襲向雙眼——此刻,眼淚流了下來。
不過,他整個人都浸在水裡,看不到臉上的淚。他想放聲大呼:“俺不甘心啊!”一張嘴,一大口河水嗆進來。
梁老四知道,自己也要死了。
死就死吧,死了就能和家人們再次團聚了。
在最後的一剎那,梁老四覺得頭頂傳來一陣劇痛,迷迷糊糊地想到:原來溺死是腦頂疼得很哩。
然後,就被人揪著頭髮從水裡拎出來。
國清林也沒想到,自己揪起來的這條“大魚”有名字。
梁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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