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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絕響

谷白松是谷白樺的堂弟,這兩個傢伙的出身同樣是亦官亦盜:曾經的官軍,後來的馬賊,再充軍——與關盛雲高藤豆等如出一轍。他們的人生經歷,還要從萬曆年間說起。

萬曆三大徵,大家耳熟能詳,甚至很多人津津樂道,尤其是抗倭援朝之戰,說起來眉飛色舞很是過癮,一副阿Q“我祖上也闊過”的得意。不過,如果我們從大歷史的視角客觀審視一番,便會發現,“明亡於萬曆”之論確是言之有據。

表象之一是自毀長城——是的,自毀長城僅僅算是表象而已。因為,這個王朝已經爛到骨子裡了!

從萬曆到崇禎,並沒有多少年。無論是李自成闖營的席捲京師,還是滿洲鐵騎的摧枯拉朽,很多人不禁產生一個疑問:曾經威風八面的戚家軍哪去了,怎麼彷彿突然間憑空消失了?

其實,他們並沒有憑空消失。戰場上無堅不摧的戚家軍的覆滅,便是這場戰爭的直接後果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一個。抗日援朝,作為大明王牌部隊的戚家軍不僅參與了,而且續寫了其輝煌的戰績。隨後,他們悲慘的命運即告終結,這支軍隊的結局,從此大多湮沒在浩如煙海、文過飾非的史料中。

戚家軍被派往朝&鮮戰場時,戚繼光和張居正已經倒臺,但作為一代軍神親手訓練出來的部隊,依舊威風八面,戰場上仍是無人可當其鋒!不過,這隻失了靠山的部隊只能算客軍——大軍的主帥,援朝的總指揮是李如松,嫡系部隊是其遼東的李家軍。

李如松的爹叫李成梁!

李成梁不僅是萬曆年間遼東總兵,更是當地最大的軍頭。

插播幾句題外話。

李成梁自己生了一堆兒子,名字很有意思:如松、如柏、如楨、如樟、如梅、如梓、如梧、如桂、如楠——自己“成”了棟“梁”,別廢話,娃們都得是木頭!

除了一堆木頭兒子,李成梁還有一個更了不得的“乾兒子”(差不多意思,別太較真摳字眼兒):努爾哈赤!

“奴兒哈赤方幼,李成梁直雛視之。”

——《東夷考略》。

“時奴兒哈赤年十五六,抱成梁馬足請死。成梁憐之,不殺,留帳下卵翼如養子,出入京師,每挾奴兒哈赤與俱。”

——《建夷授官始末》

(我個人一直存疑:努爾哈赤這個名字的漢字,是否是滿清為了避諱“奴兒”這個蔑稱而改的同音字?有待方家釋疑解惑。)

戰役總指揮是李家長子,弟弟如柏、如梅都各領一軍參戰,嫡系部隊當然是“李家軍”。其他部隊自然都是外系——何況,沒了靠山偏偏又很能打的戚家軍!

呵呵,你行?你不做炮灰誰做啊!你先上吧。

咦?還真打下來了!

好吧,下一場攻堅,還是你!

喲呵,又打下來了?再來再來,你繼續!

啊!竟然又贏了?!這特麼可怎麼得了!想想有些後怕啊……

朝廷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我特麼超級不是個東西,這一點我自己很清楚用不著誰來告訴我。所以嘛……我耍起王八蛋來,換個窩囊的我一點都不怕、可你太厲害了,我™真有點睡不踏實啊!

啥?別耍王八蛋?

那是不可能的——不耍王八蛋,還能叫王八蛋麼!

咋辦?

嗯,得想辦法滅了!

於是,這支部隊的命運便被註定了:回國後,他們中的大多數,被以“鬧餉譁變”的罪名被屠了!

第一階段戰事結束(總共打了兩次)凱旋,戰績不俗的戚家軍滿心歡喜的等著朝廷兌現承諾論功領賞,等來的結果是:為國捐軀是榮幸啊!身為大明人,永遠不要問大明要什麼,要問自己,還能為大明奉獻什麼!你們怎麼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還要工資?快滾!

面對群情激憤的戚家軍維權士兵們,薊鎮總兵王保滿臉堆笑:“應該的,應該的!來,兄弟們到校場排好隊,發錢嘍!”

被誘騙到校場的戰士們,至死也想不到:等待他們的,竟是“自己人”的屠刀!

倒在血泊中的將士們死不瞑目。為了掩蓋不堪的事實,官方的各種記錄都語焉不詳,各種資料有的說幾百人、有的說幾千人。考慮到戚家軍大體保持在幾千人規模,個人猜測,應該千人左右。

餘者被遣回原籍。

史書上對此輕描淡寫為:兵變。

我!

不!

信!

原因有二。

首先,如果是兵變,無論對倭還是對虜,每每把對手打得全軍覆沒而自己“零傷亡”、完全職業化,火器普及率近50%的戚家軍……請問:薊鎮那些“定變”的軍隊,夠不夠塞牙縫的?這是個傻瓜都不會信的謊言——我們知道,明朝軍功的記功方式是,斬首數量為報兵數量的百分之一便是一級功。換言之,將領在兵部檔案裡記載帶兵一萬,那麼打完仗,只要帶回一百顆人頭,就算一級功到手(當然,我們以前說過,首級要嚴格勘驗)。之所以如此,其實是因為朝廷也明白:將領報兵一萬,其實可能有四成是虛報,真實兵員只有六千,其中絕大部分還是用來湊數的叫花子,更有不知多少的私蓄農奴在給他種地,真正能打的可能就是這廝用貪下來的軍餉養的三四百親兵和家丁——這幫人吃得好裝備好訓練足。戚家軍大部分時間規模維持在三千人左右,直到戚繼光去世,斬首數量您猜有多少?

超過十萬級(當然,客觀地說,水分也不少)!

憑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滅霸般的戰力,真要“譁變”,誰能“剿滅”得了?戚家軍的戰績甚至把朝廷首級功的賞格拉到歷史最低點!我們常說首級功,那明朝的首級功到底啥價格呢?

答案是:不等。

最貴的是東虜(滿族同胞女真人),最高時五十兩一顆腦袋。明初天下未定,蒙古族同胞還沒死心遠遁漠北時腦袋也一樣值錢:二十兩一枚,外加晉升一級職務。如果你不要當官只要錢,也行,五十兩,一口價。據顧誠先生考證,明朝的大部分時間,人頭的大盤價平均在三至五兩左右。比較不值錢的是內地亂黨的人頭,跟東虜北虜們比起來,不值一提:二十個腦袋才算一級!不過,這可不是最便宜的——這隻能算“白菜價”,遠不是青草價。青草價是倭寇的腦袋——別看一開盤就一路攀升,高得不要不要的,幾十兩……然後戚繼光入場了!老戚根本就沒聽過什麼跌停板、腳踝斬這等說法,出手就是一路狂砸,到最後,生生把價格砸到不見底的天坑裡:三百多級算一顆(當然,真倭遠沒有那麼多,絕大多數是“從倭”的,以後會詳說)!

這種虎狼般的部隊,要一下子打斷他們的脊樑骨,只有一種解釋。他們被拔了爪牙——沒有武裝。

誰見過赤手空拳“兵變”的?

那叫“討薪”,對吧?

其次,看判決。首犯誅,從者流。請問,如果是兵變大罪,誅殺首犯後,其餘人等應該充軍,為什麼要發回原籍?

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有人怕他們再次成軍!

這一點是我作出如此判斷最主要的依據。

誰怕?

您說呢?

再看此事的處理過程,答案呼之欲出!

給事中戴士衡、御史汪以時曾為此大聲疾呼,為戚家軍將士鳴冤叫屈,要求徹底調查。但“巡關御史馬文卿庇保,言南兵大逆有十,尚書石星附會之”(馬文卿給戚家軍列了十大罪狀,尚書石星跟著落井下石)。

處理結果是:王保升官(原來是“署都督同知”,以“定變功”“進秩為真”了)+蔭一子。參與此事的督撫等“亦進官受賜”!

已是孤兒的戚家軍,哪有有血戰就被派到哪裡,然後軍功被“友軍”領走、糧餉被上級剋扣、等利用價值被壓榨殆盡便棄之如敝履,最後落個“叛徒”的名聲!

戚家軍的消失遠不是無聲無息,他們曾經發出悲憤欲絕撕心裂肺的慘呼。但他們被堵住了嘴、世人被掩住了耳,於是,歲月靜好,一切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不久以後,整個王朝一夕間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一嘆。

活該!

雖然,此後所謂的戚家軍,儘管已被打斷了脊樑骨,但熱血猶在、餘威猶在。

渾河。

絕響。

領兵的是戚繼光的侄兒戚金。戚繼光老年得子,參考其境遇,沒來得及也無心、且無力培養,於是戚家軍的餘脈由侄兒承襲下來。

在白桿兵兄弟的決死掩護下,三千戚家軍男兒背水列陣。

令蒙古鐵騎聞風喪膽的車陣!

努爾哈赤親領八旗主力輪番攻擊。

難越雷池一步!

陣前屍橫遍野!

援軍在望!總兵官朱萬良、姜弼率領的三萬援軍近在咫尺。

努爾哈赤孤注一擲,派出皇太極阻援。朱、姜二位的三萬魚腩被兩三千敵軍追得抱頭鼠竄,自相踐踏而死三千餘人……

彈盡,援絕,火藥用磬。

在盾車掩護下,八旗突入車陣。

總兵官陳策陣亡了。

戚金與童仲揆相顧一笑:“吾二人得死所矣”、“大丈夫報國當在今日”!

我們講過,嚴格來說,這支浙兵只能算戚家軍的餘脈。

但,他們依然死戰不退!

因為,旁支也是戚家軍!他們還有:

鴛鴦陣!

混戰中,八旗的百戰精銳一個又一個被挑落馬下!

放眼望去,戚家軍那面將旗雖早已殘破不堪,但依舊在陣中驕傲地飄揚!軍陣雖早已千瘡百孔,但依舊堅不可摧、固若金湯!

衝過去一批就死一批、再衝一批又死一批!來吧!

嗜血的八旗勁旅怕了。打心底怕了!

突入陣內的只能左遮右擋勉力自保,直到慘呼著斃命!看到陣中冒出一顆接一顆被長槍高高挑起的“曾經勇武無雙”的同伴首級,後面“嗜血的”“滿洲勇士們”精神崩潰了,開始遊移不定,駐足不前……

曾經有人形容過他們的彪悍:滿人不滿萬,滿萬則天下無敵。

呵!

豈止滿萬!幾萬八旗鐵騎團團圍住幾千明軍步卒,輪番衝擊,血戰經日——奈何不得!

最後,努爾哈赤終於看明白了一個事實:再硬打下去,只能是自己在渾河把全部家當賠掉!

於是下令:收兵。改輪番衝陣為長圍。

不可一世的八旗兵只能將這支把自己啃崩了牙齒的孤軍團團圍住,萬箭齊發。

再從瀋陽調來明朝降軍,架起火炮四面轟擊……

三千男兒,血戰不退,誓死不降!

無一生還。

渾河之戰,戚家軍是大明唯一一支全軍覆沒的部隊。

渾河落日的餘輝中,戚家軍用最後一滴熱血吼出悲壯的絕響*。

不過,戚家軍跟谷家兄弟沒什麼關係。他們的人生經歷來源於萬曆三大徵帶來的另一個後果:國家財政枯竭。

“萬曆二十年,寧夏傭兵費帑金二百餘萬。其冬,朝&鮮用兵,乎尾八年,費帑金七百餘萬。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費帑金二三百萬。三大徵踵接,國用大匱。而二十四年,乾清、坤寧兩宮災。二十五年,皇極、建極、中極三殿災,營建乏資。計臣束手,礦稅由此大興焉”。

萬曆大皇帝把錢花光了,怎麼辦?

好辦——收稅啊!

沒收入怎麼收稅?

朝廷管你有沒有收入!那不關我事,你別找我,我們只負責收稅,是奉命行事!

當然,層層加碼不僅是必須的,而且肯定的。比如說,朝廷的命令是“稅房間架”“暫借民間房租一年”——也就是說,城內的門面房不論大小,每戶徵稅銀一錢。到了下面,則變成“門面內,每間一錢銀”——而且,年年收!

還有:你有礦,敢說不是收入?

有礦?俺咋不知道?

大膽!有人舉報你有礦了,還敢抵賴?不信?把你家拆了挖挖看!沒挖出來算你走運、挖出來你就是欺瞞朝廷等著殺頭!至於你家被拆沒了?活該!

“其後言礦者爭走闕下”——跑到京師報告各地發現礦藏的人絡繹不絕!

當然,德牧四海的大皇帝一向以德服人:有沒有要核實一下啊。於是,“帝即命中官與其人偕往,天下在在有之”:神州大地,到處是大皇帝派出來核實情況的公公們。

核實的結果呢?

呵呵,當然百分百屬實啦——其他人那裡都有,就你沒有?你幾個意思,哦,錯了,你幾個腦袋?對了,如果“有”,你就是專案負責人啦……懂?

現在,再回頭看看上文,是不是對中文的博大精深佩服到五體投地?“天下在在有之”——這“在在有之”的,到底說的是是大皇帝派出來的公公們呢、還是被公公們發現的礦呢?

好了,檔案精神解說完畢。有沒有,自己選吧。

於是,“真沒有”變成了“可以有”繼而“確實有”,最後是“不僅有A礦”,“而且有B礦”!

谷白樺兄弟的祖輩是漢人,早年間為了躲避戰亂,一路輾轉到了雲南,最後在麗江定居下來。

*滿清定鼎中原後,為了“形象”,刪改了很多原始記錄,但我們仍然可以找到此戰的蛛絲馬跡:亡於此戰有名可考的將領九人,其中還有努爾哈赤親自主持祭奠的一個叫雅巴海的人——“雅巴海,我願為爾祈於天,爾亦告於所去之地閻羅王,俾爾轉生於汗伯父我家。否則或生於爾諸兄和碩貝勒之任何一家。或生於自和碩貝勒以下固山額真以上之任何一家。”如此親近者殞命於斯,此戰之烈,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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