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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坑祭

林外等候多時的谷白樺等人見到高藤豆出來打了聲招呼,然後幾人便聚在一起開始商議掃蕩官兵們林中臨時營地的辦法。

羅世藩略略感到有些意猶未盡。幾乎沒看到什麼熱鬧,只是來回騎馬跑了一會,遠遠地望見幾個敵人逃進林裡的背影。不過,畢竟是知縣少爺出身的他,至多是好奇,對親身參與殺戮的渴望遠不如武人們強烈。

關建林則不然,雖然這個時代的人完全不懂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會逐漸上癮的道理,但擋在好兄弟小師爺前面橫刀立馬怒斬敵將的畫面,從昨晚就開始在腦子裡縈繞了大半天,到頭來僅僅是往復空跑了幾趟,渾身力氣沒處發洩,憋得說不出的煩躁難受,無論看到啥都想砍上幾刀。此刻聽說還有個營地沒抄,吵吵著無論如何也要參加,誰也攔不住。

谷白樺與高藤豆被吵得無奈,只得答應,關建林這才消停下來。不過,拔個輔兵營地容易,將狗官兵們一網打盡有點難:營地裡的輔兵們白天打獵割草砍柴會散得很開,本身又設在進出都方便的地方,大隊人馬就這麼直愣愣開進去,難免打草驚蛇跑掉幾個傢伙。林中很多地方需要牽馬步行才能透過,騎兵很難派上用場……關建林才不管那個,又吵吵著自帶二十個步卒一路就這麼砍過去——為了讓他不再添亂,二人嚇唬他,在一旁老實待著,否則便不帶他去,這才憤憤地閉了嘴,在一旁轉圈。

二人討論了半天也沒想出啥頭緒,谷白樺突然向高藤豆使個眼色,衝羅世藩那裡一努嘴。高藤豆轉頭望去,見小師爺的腦袋又歪著,手裡拿個樹枝在地上畫來畫去,心領神會的住了嘴,耐心等著他琢磨鬼點子。不大的功夫,羅世藩想明白了,把腦袋轉過來開口道:“二位大哥,俺倒是有個計較……”說到一半,注意到到兩個傢伙滿臉壞笑地看著自己,一愣,問道:“你們咋這樣看著俺?”

谷白樺笑道:“俺們在等小師爺的妙計哩。小師爺快講快講。”

羅世藩搔搔頭不好意思地笑笑:“二位大哥見笑了。俺覺得,是不是可以讓他們自投羅網……”

太陽從西面的樹葉間灑下光芒,延長縣的輔兵們陸續回到了營地。今日裡收穫不大,只套了只野兔,不過好在是在延水裡網到幾尾大魚。又忙碌了一陣,看看料理得差不多了,眾人伸伸腿,坐下等戰兵們回來。過了一會,聽得遠處有人在喊叫,紛紛警覺地起身,有人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幾步側耳細聽。

“快來人幫一把!”喊叫近了些,是韓東的聲音。

兩個輔兵忙循聲跑過去,其他人湊聚到一起竊竊私語猜測著。

沿著新開出的小徑跑出十幾丈,轉過一叢灌木,便遠遠地看到韓東搭著一個人,頭枕在韓東右肩頭,鐵盔歪著看不清面孔,左臂環架在韓東頸上,另半截身子被一條沾滿血跡的披風覆著,想是傷得不輕。

見有人過來,韓東身子一歪,彷彿撐不住了,就勢倚在身旁一顆樹上,大喊道:“把他們都叫來,俺們中伏啦,後面還有傷員!”

二人回身招手大喊起來:“都過來,都過來幫忙啊!”眾輔兵聞聲紛紛撒腿向小徑奔去,一頭撞進了埋伏圈。

傍晚時分,延安府東門外輔兵營附近。

輔兵們一手端著裝了摻了些許葷腥漂著幾星油花野菜湯的木碗,一手攥著雜糧餅,興奮地擠成個半圓形的圈子,相互推搡著簇擁著都想湊到近前看得更清楚些,後面的乾脆搬來木塊石頭踩上去,伸長脖子向圈內張望著。半圓的內層是今日出徵的甲士們,一個個手按刀柄,得意得下巴都要翹到半天。最內層是今天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兩世為人的送死隊員們,手裡拿著棍棒皮鞭,咒罵著,無情地向正在掘坑的被俘官兵們劈頭蓋臉地抽打下去。

官兵們都知道,自己已經絕無生理,唯一能企盼的便是死亡降臨的快些,最好能落下個全屍,到了陰間不要做無頭鬼,終日捱餓,還要任人欺凌。

最早刨出來的土被堆成了一個權做祭臺的土堆,前面儀式性地插了幾隻香燭。這是羅詠昊的主意。依著關盛雲,把官兵們一股腦都殺了,屍體向延水裡一丟,多簡單。最好能順流而下漂到延長,狠狠教訓一下那些狗官。羅師爺不想過早地打草驚蛇,而且需要提振下輔兵們的積極性,建議做一場祭奠儀式給苦力們看。理由很充分,羅師爺又是大帥的主心骨,於是便有了這一幕。其實,羅師爺內心,還是有一絲不忍:他同樣不願意把那麼多人統統變成無頭鬼——那個時代,人們對死後的事,看得比今人重得多。

給敵人留個全屍也算一種無可奈何的善良。

羅師爺不想讓臨死之人多遭罪的願望沒有全部實現:剛剛有個傢伙,見到要自己挖坑,情知必死,於是掄著木鍁試圖掙扎反抗。下場非常慘:幾個槍兵逗弄般地圍著那個傢伙,等他耍脫了力,先是幾桿槍扎到大腿上,倒地後,胳膊肩胛再被洞穿,人便像軟麵條似的癱成一堆,隨即便被綁到祭臺前,成為第一個祭品。

明軍中一直流傳著一門手藝:大剮活人。

尤其是攻城戰,無論是對結寨自守抗拒官兵的北方反賊還是殺官造反的西南苗蠻土夷,這個表演幾乎成為戰前的保留節目,可以極大地提振己方士氣,沉重打擊敵人的氣焰並散播恐怖。高藤豆是老明軍出身,昔日見識過長官的手藝,把袖子一挽便親自下了場。

軍中的表演與刑場上的“磔刑”有很大不同。

磔刑,便是民間傳說中的千刀萬剮,最多的是要割3357刀的“魚鱗剮”,每次挑下的肉只有指甲蓋大小。比較有名的,是剮太監劉瑾,總共持續了三天。第一天晚上,為了讓其留一口氣繼續受罪,看守甚至還餵了他一碗粥喝。另一個著名的人士是後來的袁崇煥,劊子手每剔下一片肉就被圍觀百姓買了去,“生啖之”……

不過,這兩例都是皇命,不能馬虎。其他情形下,劊子手也會看人下菜碟地做些手腳。比如說,如果苦主家裡有錢,便可以少受罪——給到足夠的錢,“依我,便先刺心”!一刀斃命,剩下的只是走形式了。當然,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給多少錢挨多少刀再死是有規矩的。否則,誰都想壓價,劊子手的收入便沒保障了。錢也不都是主刀的,還有相當部分要“孝敬”上去。別看道貌岸然的大人們嘴裡唸叨著“君子遠庖廚”,手上沾的血,兜裡揣的錢,可都比一幅凶神惡煞相的劊子手們多多了!

那些沒有足夠錢買到一下痛快的人,會有另一番遭遇。

其實,不僅是磔刑,連死刑中最“溫柔”的絞刑,都是生意。給足夠的錢,“一絞便讓你斷氣”,否則,等人犯暈過去就放下來,劊子手在一旁坐等涼水把死囚潑得還了陽,再吊起來一遍!最多的是“九絞”:救醒八次,吊九次。

無論是斬首棄市還是千刀萬剮,都有監斬官,下達執行命令的也是他。牢子呈上寫有人犯姓名的木牌,由監斬官用硃筆一勾,這叫“勾決”,算是完成最後的程式。那時人們普遍迷信,怕惡鬼索命,於是監斬官不會正對行刑臺,側面而坐,意思是我看不見你,跟此事無關,以後別來找我。傳說中,鬼怕紅色,而且,官服代表朝廷的無尚權威,百邪不侵,因此要穿一身大紅的官服。勾決時,監斬官不會直接劃勾,而是把硃筆懸在那裡,由牢子把寫有人犯姓名的木牌湊到筆尖處一拖,隨即把硃筆拋掉,還是同樣的意思,表示這個人的被殺,與自己無關:你名字不是我勾的,我就是舉了支筆而已,要索命請找別人。舉牌的牢子也有話說:我就是舉個牌子晃一下,誰知道那裡有支勾命筆在!

每個人都是在執行命令、每個人都貌似無辜、每個人都有一套說辭。但是,每個人手上都有一輩子洗不掉的血!

劊子手會先向人犯行個禮,說句場面話:“俺是奉命行事,您這事,莫怨俺,以後該找誰找誰”,然後趁人犯呼氣時向其胸口猛擊一拳。一口氣已然撥出,心肺再次受到重擊,把胸腔中僅存的一點空氣擠出,身體會條件反射地張大嘴試圖吸入更多的空氣,趁此時,劊子手會把左手攥的麻核桃順勢塞入人犯口中,免得一會割肉時痛極而呼影響工作情緒。前面兩下要先在人犯的上眼瞼下刀,還不能割斷,要讓其垂下來遮住雙眼——一般來說,劊子手也不願接觸到挨刀者的目光。再下來的兩刀,要剜去人犯的兩乳:傳說中的刑天被黃帝斬首後以乳為目,劊子手也忌諱。

軍中的大剮活人則沒那麼多講究,但更慘烈。在震撼敵人的同時還須保證自己的安全,免得被敵人弓箭傷到,便要在敵人的一箭之地外表演——這麼遠的距離,若想產生最佳視聽效果,肯定不能堵嘴,喊得越大聲越好、割下來的肉也要一條條長到足以讓幾十丈外的敵人看清、更要拖久一些時間,讓敵方聚攏更多的觀眾……據說有的將領手藝精湛到四肢只剩骨架,胸腹裡的肚腸流了滿地,絲毫未傷及聲帶和呼吸系統,受刑者還能嘶聲大叫。

所以,這也是技術活。

高藤豆第一次操刀,效果沒達到最佳,一炷香多一點的時間,綁在木樁上的傢伙便沒了聲息。到後來他自己也覺得再割下去沒啥意思,退後一步大力揮刀橫砍在頸上,撿起地上的頭顱往祭臺前一丟,結束了表演。不過,這個場面已經足夠讓那些官兵老老實實地給自己挖坑了。

眼見著天色暗下來,大坑也挖得足夠深了,關盛雲下令點起了火把,走到祭臺前抱拳躬身道:“兄弟們,關某給你們報仇了!”。輔兵群中爆發出一陣發自肺腑的熱烈歡呼——顯然,他們已經完全不記得,就在不久前是誰把他們抓到這裡並落到如此田地的。

關盛雲其實是不屑於此的。不過羅師爺說了,死者為大,而且主帥親自主祭對所有兄弟們來說可以大大激勵士氣,也就過來走一遍過場。

看著縛了雙臂雙腿的同伴們被刀槍逼著跳進深坑裡,韓東轉身跪地,不停地對關建林哭喊哀求道:“將軍,將軍!您答應過,小人帶著您把他們引出來就不殺小人的啊!將軍饒命啊將軍……”

關建林還沒搭話,谷白樺陰陰的一笑:“他答應了確實不假。俺聽到了。”

韓東彷彿抓到救命稻草般的向谷白樺膝行幾步再次叩首:“多謝將軍啊!多謝將軍救命,小人一輩子記著將軍的大恩大德……”

谷白樺陰惻惻地打斷了韓東的哭叫:“俺確實聽到他答應了。但是,你聽到俺答應了麼?”

聞言,韓東傻在了當場。

谷白樺接著厲聲吼道:“就算本將答應了,”伸手一指死裡逃生的那群誘餌輔兵,“你聽到他們答應了麼?他們會答應麼!”

那位早些時候曾經求饒的老者走到近前,飛起一腳:“狗賊!晌前你可曾有過一絲念頭饒過俺們?”說著話,舉起手中的木棒,向其劈頭蓋腦地打去,直打到韓東滾入坑底。

輔兵們衝過來開始向坑裡填土,坑底幾個被韓東誘捕的傢伙冒著頭上飛落的沙土,咬牙切齒地向韓東掙扎著挪過來,雙臂被縛住便低下頭張嘴咬去,韓東的厲聲哭號很快變成嗚咽,良久,坑中的聲息逐漸弱了下去。

等埋填到胸部,人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起來。胸腔受到土沙的擠壓,自然會本能的拼命擴張,試圖容納吸進更多的空氣,然而隨著吐氣,肺部氣體排空後,胸腔收縮,與土壤的空隙會再次被落下的沙土填滿,每一次的呼吸,胸腔可以擴張的幅度越來越小……週而復始,直到窒息。

關盛雲沒等到把大坑填平就下令收兵。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祭奠義父盧勇那一刻,他要留下這幾十顆裸在外面的人頭,衝向祭臺。

羅師爺本想勸幾句入土為安一死百了的話,轉念一想,每日裡輔兵出營見到,也可以鼓舞幹勁。按目前的進度最多還有兩日,舟筏便足夠出兵之用,到時再讓人埋了也未嘗不可,於是沒作聲。

殊不知,這幾十顆人頭,後面還真派上了大用場。

本篇知識點:

各種死刑的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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