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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夜禁

避開已經來不及了,谷白樺心裡一驚,正待伸手入懷去摸暗藏的短刀,被羅世藩死死抓牢了手腕,輕聲道:“谷大哥莫動手,聽我的。”

有牢子在前面挑了燈籠照亮,羅世藩看不清隱在後面黑暗裡的常文平,對著馬上的人影躬身唱了個喏,不慌不忙地垂首立著。

燈籠幾乎戳到這二位的臉上,常文平當然一眼便認出了羅大少爺,心下也是一驚,暗忖道:“這小子幹什麼來了?莫非……”正想如何幫著遮掩一下,狐假虎威的皂吏丁壯們早就吼上了:

“什麼人”?

“大膽刁民,竟敢犯禁!”

這幫傢伙,平素裡欺負人已經成了習慣,若不是看小羅戴了頂讀書人的方巾沒敢太造次,只是虛張聲勢地咋呼幾聲,否則,如果物件是平民打扮,很可能已經先把人打倒狠狠踹上幾腳再問話了。做這行的大都不是什麼好人,披上這身皮,做起壞事來從來都是有恃無恐。

不過,詐唬得最兇的,卻是幾個市井無賴子。平日裡沒人待見他們,非常時期賞口吃食就被拉過來做臨時工,可要好好抖一把威風,再加上本就混賬,做起缺德事都是沾沾自喜,毫無心理壓力——正規的六扇門裡儘管也多不是什麼好鳥,但畢竟還有些管理約束著、這些傢伙則不同,壞事做得最多、手段最是卑鄙極端。官府也樂於用他們:有些事,不方便直接出面,交給他們,往往能收到奇效。就算把事情做絕到天怒人怨人神共憤,隨便抓幾個頂缸,屎盆子往頭上一扣:都是這幾個歪嘴和尚念壞了好經!大不了推出去殺了,民憤自然平息,一起跪拜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然後,再找其他無賴繼續——在大明,明白人不多,混賬無賴還不是有的是!

羅世藩不慌不忙地再一拱手:“家母急病,學生趕去取藥的。”常文平聽了,心裡暗暗讚了一聲:這小子看來早有準備。

常文平有意逗一下這個晚輩,也順便賣個人情,輕咳一聲驅前兩步走進光影裡,讓羅世藩看清自己,微笑著問道:“口說無憑,取藥來驗。”

羅世藩見是常文平,眼神一亮,隨即恢復了常態,躬身道:“學生見過大人。”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小紙包,上面還牒著張紙,料想是方子,雙手遞過來。

常文平越發覺得有意思,接過來,隨口又問了一句:“令慈是什麼病症?”指了指谷白樺,“這位又是什麼人?”

羅世藩回答:“回大人,家慈害的是心口疼。這位是學生堂兄。”

一個幫閒的無賴狐假虎威地喝道:“他是啞子麼?要你來答!”

谷白樺暗地裡一驚——他本是雲南馬賊,流放宣府一陣子,陝西話倒是勉強能聽懂,可一開口便會露陷,遲疑間羅世藩已經面不改色地應了:“差爺說的是。學生這位堂兄小時病過一場,耽擱了幾天,實在挨不住才請了大夫,開了藥,燒退下去便成了啞子,聽得卻不能說得。家母急病抓藥,走夜路學生拉他壯個膽。”

常文平擺擺手止住了手下的聒噪,示意把燈籠舉高些,就著亮光展開方子看了眼,一笑,又嗅了嗅藥包,輕聲說:“這開方子的是個庸醫,下次換個大夫罷”。言畢揮手,示意讓二人過去。

羅世藩拉著谷白樺施了一禮,走過常文平身邊時輕聲道:“謝大人。今早上恐怕風會有些大,大人保重則個。”然後低頭匆匆離開。

常文平下意識地“嗯”了一聲,再向前巡了半條街,邊走便琢磨,突然明白過來羅世藩話裡的意思,一捂腦袋:“咦,本官突然甚是頭痛,也要尋大夫討張方子,你等繼續吧。”說完,沒等皂吏們回答,雙腿一夾,騎著矮馬竟自一溜煙跑回客棧。進得房把官服脫了,綁上塊石頭丟進院內井裡,回屋悶頭睡下不提。

二人走了好遠谷白樺還懵懵懂懂,問到:“少師爺,那般殺材怎地就放了咱們?”

羅世藩答道:“《大明律》‘夜禁’條目下有明文,‘疾病、生育、死喪不在禁列’。哪怕在京師,只要說取藥,晚間大街也隨你走得。若是連看病、生產都不許出去,豈不是混賬透頂的王八蛋麼!”

谷白樺咧嘴一笑:“少師爺說的是。若是此等事都禁了,果真是喪盡天良的王八蛋了。”走了幾步,又問到:“那……少師爺,你那包藥是咋回事?”

羅世藩笑了:“來前俺爹教的。揣一包金銀花牛蒡在身上,平素裡拈些泡水當茶喝,需要趕夜時隨手寫個太平方子貼外面便是藥材。即便被查,最多說開方子的庸醫藥不對症,卻怪不得咱們。”

谷白樺搔搔頭恍然道:“怪不得那狗官說甚麼要換個大夫方子……”

羅世藩道:“剛才那人便是我前日送信的安塞知縣,他是有意提醒咱們,以後再使這招要謹慎些。”

二人輕聲說著,拐進了北門附近的一條小巷。濛濛微光中,已經可以辨出巷子裡十來個黑黝黝的人影——他倆來路上被耽擱了些時間,前日裡混進城的眾人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這幫人都是關盛雲按照羅師爺的要求精挑細選出來的:除了羅公子,每個人手上至少都有一兩條人命——搶城門這等事,不是亡命徒可幹不來。

大家匯齊以後,谷白樺輕聲交代了幾句,眾人紛紛抽出貼身的短刃,三三兩兩溜著牆根從小巷裡魚貫而出。到了北門附近發一聲喊,便向迷迷糊糊打著盹的城門卒們衝了過去。

因為閉了城門,又有護城河的保護,吊橋也被拉起,城牆上看夜的,大多是臨時招募來湊數的無賴乞丐們,由幾個守營兵帶著。在那個時代,夜戰極少,守夜也就是個示警,兵卒們要儲存體力兼守護要衝,大部分要麼睡在府庫,要麼睡在左近的知府衙門旁。守城門的倒是正規軍,於勝良臨時又增派了一個果,總共二十人左右。

谷白樺等人這幾日早已踩探清楚,並做好了分工。外面依著城門牆根打盹的三五人還沒明白過來便都被刀子逼住爬起來卸門閂,動作慢的被一刀戳到大腿上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十幾個睡在更房裡大通鋪上的,還沒睜開眼,屋門便被一腳踹開,黑燈瞎火中衝進幾個凶神惡煞,南腔北調的吆喝著都趴著不許起來,有個懵懵懂懂的傢伙剛坐起來,腦袋上便結結實實捱了一棍子,一頭歪旁人身上,手腳偶爾抽動下,眼見著活不成了。三兩個黑影就著油燈昏暗的微光沿著炕沿來回逡巡咒罵威脅著,兵卒們的刀槍武器都靠在牆邊,幾人就勢都把短刃換了手,各抄起把腰刀指指點點咋呼著。

城門兩邊上牆的步道,各被兩個人守住,手裡的短刃也換成了更房裡丟擲來的刀槍,牆上聞聲而來的無賴遊民打個群架倒是習以為常,朦朧中猛地見到這幫殺人不眨眼的悍匪,跑在最前面的傢伙被一槍戳在小腹上,捂著流出來的腸子在石階上打滾,發出垂死的哀嚎。火把的光影中見到這一幕,其他人都被殺氣震住了,只是紛紛吆喝著給自己壯膽,不僅沒人再敢衝下來,反被對方逼得一步步往城上退去,揮舞的刀棒,根本不是刺擊,而是遮擋不時襲過來的刀光槍影。

城門終於在呀呀聲中被拉開,谷白樺等人威逼著幾個城門卒抬起沉重的門閂扔進護城河裡,然後揮舞著刀槍喝幾聲“快滾,否則殺頭”,兵卒們紛紛哭喊著沿著外牆向兩側跑開。隨後,谷白樺一聲呼哨,率領其他人轉頭沿著步道向城牆上衝去,守在更房裡的幾人聞聲也躥了出來,迅速加入兩側步道半腰的戰團。半盞茶不到,一夥人便已攻上城門樓,將守夜的烏合之眾們驅趕到幾丈開外。

更房裡的門卒們總算踹開反鎖的門板跑出來,有幾個抬眼見到門洞那裡空無一人,城門又大敞四開著,還想奔過去合攏,一個年紀大的喊道:“蠢狗!沒大閂關門有卵子用?還不快逃!”眾人一鬨而散,邊跑邊喊道:“城破啦,大王們殺過來啦……”

牆上那些流痞們本就畏手畏腳不知所措,正擠在一起相互壯膽,見狀也紛紛扔下手裡的武器,扭頭沿著城牆向兩側跑開,“城破啦,大王們殺來啦,快跑啊……”跑一路,喊一路,把未知的恐怖散播更遠方。

恐懼最大的威力來自於未知。勉強可見五指的微光中,很快四牆上到處響起驚惶的呼喊聲,奔跑的人越來越多,人流沿著東門、西門,和南門的步道跑下牆,跑進城內,將恐怖傳遞到城內每一個地方。

羅、古二人伸手入懷,有人遞過火把,隨著幾枚煙花在依稀的晨光中高高綻開、炸響,城門樓裡絞盤上粗大的的絞索同時被砍斷。一聲沉悶的轟響,吊橋落下,重重地砸在護城河的對岸,擊起一片煙塵。遠處,也隱約傳來紛雜的人聲、腳步聲,和喊殺聲——很快,關盛雲的大隊人馬從煙塵裡一頭冒了出來!

按照這個時代正常的攻城模式,關盛雲應該在城門附近留下至少一個主力營的戰兵,其中一個步隊要上牆守衛城門樓,其他步隊則要以此為中心建立防禦圈,確保城門暢通。不過,面對還沒有組織起抵抗力量的延安府,時間就是一切。大隊人馬從洞開的城門魚貫而入,旋即分成大小不等的三股:沿著城牆向兩翼展開的人馬數量並不多,絕大多數在早已熟門熟路的內應們的引導下直接衝向知府衙門和府庫方向……

未到午時,延安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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