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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家人

莊宗,正歷皇帝朱祁鈞離開奉天殿,回到乾清宮。半躺在軟榻上的瞬間,輕輕的,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見聖天子有些疲憊,隨侍在旁的李世忠瞟了內侍小太監阿寶一眼,阿寶連忙弓著腰小步趨前,準備給朱祁鈞揉揉肩膀,被聖天子擺手制止了。阿寶向李公公投去一個探尋的眼神,李世忠垂了下眼皮。得到示意後,阿寶再次弓著身輕輕倒走,退到李公公側後,小心侍候著。

那一刻諾大的宮殿安靜極了,連呼吸聲都幾乎聽不到。

朱祁鈞啜了口茶,再把茶盞輕輕放回小桌,用手指捏了捏不覺皺起的眉頭,立起身,走到“職官書屏”前站定,認真的看了起來。

這個職官書屏,是前朝首輔張居正和吏部尚書張瀚、兵部尚書譚綸等人制造的一座屏風,上面繪製了大明疆域圖,左右兩邊貼著各地督撫以下,知府以上的文武官員姓名、籍貫和出身資格等內容。朱祁鈞盯著榆林府那一帶,心裡在琢磨著剛剛發生的一幕。

從朝堂上大家的表現來看,可以斷定,這個榆林府的蕭長華應該是戶部林向銓或袁士傑那條線上的人。不過,打敗了賊人,這事肯定是確鑿無疑的——否則這些比鬼還精的傢伙們只會旁敲側擊的開脫,而不是旗幟鮮明地什麼“為聖上賀”。但……一萬多賊人,打得這麼熱鬧,一個首級都沒交上來……嗯,水分也不會小,很可能就是把賊人趕跑了了事。算了,裝糊塗吧——畢竟,寸土未失、畢竟,真的打過一場,總比前幾年那些個殺良冒功好得多。莊宗嘴裡默唸了幾遍蕭長華的名字,喚內監拿來筆墨,在空白處記了幾筆:老成謹慎,邊才難得,似可堪大用。

前朝弘治十年,廣西瑤族暴&亂,流寇劫掠村寨為害地方。布政使陶魯率都指揮僉事孫璧,指揮使白瑛、孫銘、張瑀、任俸等人分道進剿。有個叫陳朝晏的奸徒,趁機誣仇家為賊,孫銘信以為真,殺了其仇人全家老小,還都報了首級功。俗話說山高皇帝遠,朝廷一時不查,發了賞銀。從此開始,“奸民乘勢殺人報功而分其財”,張瑀、任俸等有意縱容,直到事情鬧大,被巡按御史所劾。於是先皇派給事中吳仕偉、御史鄧公輔到當地調查,結果令人大吃一驚:化州、茂名、石城等五個州縣、梁家沙堡等五十餘村寨,被賊寇輪番洗劫,最多的達十五次之多,官軍不是見死不救就是敗績累累死傷甚眾,而報上來的,則全是大捷!陸續上繳的四十幾級首級中,真正的賊人只有八級,其餘三十多級竟全是良民!更有上百婦女被強暴、掠賣……

想到這裡,朱祁鈞暗自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蕭長華還是可以信任的。不過……這等地方,還是該派個內監過去監軍,這樣自己才能放心,於是提筆在蕭長華名字那裡做了個監軍的記號,同時吩咐道:“老李,你選個人,給榆林府派個監軍吧。”

李世忠忙躬身道:“是,萬歲。”

朱祁鈞的目光又在大明疆域圖上最後來回掃視了幾下,坐回軟榻上,思緒漸漸地從今天朝堂上的爭執轉移開來。

自從坐上這尊龍椅,真沒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哦,好吧,記憶中開心的時光,自從十幾歲懂事以來就沒幾天。

從小,對父皇的印象就很模糊。父皇是出了名的懶,不僅懶於朝政,連自己也懶得見,成天泡在西苑不是煉丹就是吸福&壽&膏,要麼就是跟宮女們廝混,父子一年中難得見上幾次。不過,父皇很聰明,像今天這般爭吵,如果換做父皇,也許根本就不可能發生——連聖天子的面都見不到,還能怎麼吵?這般大臣也真是的,讓你們別相互拆臺,都乾點正經事,難道你們就會死麼?乾點正事怎麼就這麼難呢!

現下的自己對父皇越來越理解了——想當年,父皇應該也是有遠大抱負的——因為,這個皇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父皇這一脈,本是藩王,只因德宗(實為武宗,情節需要,架空處理)意外駕崩,沒有子嗣,於是繼了大統。而那幫文臣,從一開始便沒安什麼好心思,這不,還沒進皇宮,便要給父皇來個下馬威!

那個楊廷和先蹦出來:“臣請殿下從東華門進文華殿”!

這是甚麼混賬話!

還沒進行登基大典,你叫殿下也就算了。走東華門、進文華殿是幾個意思?那是太子的規格,不是皇帝!

父皇真的很聰明:“吾非大明門不入!非奉天殿不入!”

這個楊廷和居然還敢攔:“臣再請殿下入東華門”。

父皇怒了:“朱家的江山社稷,莫非你想來指點?要不,你來做這個皇帝好了!”嚇得姓楊的當場汗如雨下,叩頭請罪!

哪料到這幫人不知收斂,緊跟著又開始了無事生非的折騰。

父皇登基不久,楊廷和加上毛澄等人又來了:“臣等啟奏陛下,以後您得尊先皇為兄、尊其父為父……”

父皇都怒極而樂了:“那朕的親生父母該居何位?莫非叫叔叔嬸孃方才符合‘禮義’?豈有此理?豈有此‘禮’!”

父皇之言得到朝中識大體者紛紛附和。沒想到那等昏聵瞞邗之徒竟公然叫囂:“有異議者即奸邪,當斬”!

誰不同意給自己認個爹就是奸邪,就當斬?

瘋了,這幫傢伙真是瘋了!

父皇本不想跟瘋子計較,沒搭理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就為了給父皇認個爹,這幫傢伙居然整整折騰了三年!三年啊!到最後,老楊的兒子楊慎——嗯,這小子竟還是狀元!朕就奇了怪了,這書,難道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不成?!帶了兩百多大臣,趴宮門口哭。邊哭邊捶著宮門喊:“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堅守節操大義而死,就在今日”!

難道國家養士百五十年,就是讓你們幫天子認爹的麼!

父皇真是急了:“給朕打這般吃飽了沒事做的沽名釣譽之徒”!

當場打死十幾個,剩下的四品以上停俸,五品以下全部罷官滾蛋!

終於,這場鬧劇算是收了場。

三年、三年啊!

別說修齊治平了,啥正經事都不做,都是想博個“直言敢諫”的“骨鯁之臣”的名聲——否則,你們倒是繼續“諫”啊,怎麼打死了幾個就全啞巴了?

偽君子!

再往後,相互之間又開始扯皮拆臺,內鬥不休。終於,父皇實在受不了,乾脆不上朝,讓他們隨便折騰了……

這幫傢伙,該怎麼收拾好呢?

朱祁鈞乾脆在軟榻上仰面躺下,用手捂著額頭,閉上眼睛,繼續想著心事。捫心自問,以前朱家那些長輩皇帝們,包括自己的父皇,也確實各有各的不堪。不過,那些臣子們也是真不像話,看過前朝的一些奏對,真的讓人很無語,比如說……

皇帝每天上朝,兢兢業業地事必躬親,那幫文臣覺得不能為所欲為了,便一定會有人上書:陛下不要操心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交給我們處理就好了,您還是回後宮多生幾個皇子吧,這才是國家根本!然後一群傢伙擁上來雞一嘴鴨一嘴地附和著喋喋不休……

皇帝不上朝,想扯虎皮做大旗找天子撐腰尋不到人,他們便又會痛心疾首地上書:陛下不能沉迷後宮,商紂王周幽王的殷鑑不遠啊……

更有甚者,純粹是為了給自己貼金搏名聲,罵天子居然也成為一種最有效的手段!拿父皇為例,居然有傢伙信誓旦旦地罵:皇帝不上朝,一定是沉迷後宮女色、聖天子是半神,能讓聖天子沉迷的,一定是妖邪,對,就是千年狐狸精!後宮“穢不可聞”“人人皆知”——穢你斜麻麻個卵子、知你斜麻麻個皮!莫非有哪個傢伙能隨意在後宮行走,否則,你一個外庭官員怎麼能知道禁宮之事?李世忠跟自己講過,當時父皇讀著奏章氣得臉都白了,手哆嗦個不停:“這廝竟敢如此惡毒,就差指著鼻子罵朕了!這是拼著挨一頓板子換個敢罵皇帝的好名聲啊!打了你,朕就是個板上釘釘的昏君了!朕不能遂了你的意,朕不打,朕忍了!朕偏偏就不打……”父皇真沒打那廝——只是把後宮的擺設都砸了個稀巴爛!

自己當然也想做個好皇帝。但,這幫傢伙完全是對人不對事,只要一派擁護,其他幾派哪怕前一天還打得頭破血流,立刻會親密無間旗幟鮮明地反對、就算繞過內閣發中旨強壓著推下去,到了地方上,他們那些門生子弟的地方官也會來一句:“無內閣附署?此矯詔也,臣不奉詔!”硬生生頂回來——“我抗過旨”這種事,這幫王八蛋可以吹一輩子!偏偏還顯得他們骨頭有多硬似的……

想到這裡,正歷不覺長長的嘆了口氣。

噗通一聲,李世忠跪下了。噗通,噗通,又是幾聲輕響,其他侍候著的太監們也都跪下了。

“萬歲爺要保重龍體啊!”

這是李世忠的聲音,聽得出來,話音不高,但透出的憂心是發自內心的。

“萬歲爺要保重龍體啊”,其他太監們小聲和著。

緊接著,是一片重重的叩頭聲。

還是他們最忠心啊!

想到這裡,朱祁鈞頓覺眼前一亮,睜開雙眼,猛的坐起來,定睛看著跪在身前的這些人:

他們不是官。很多人甚至不識字——能供孩子唸書的家庭,不太可能把他們送上這條路。李世忠等有限幾個識字的太監,也是在宮裡學的。他們當然沒機會念什麼聖賢書,所以不會像那幫文臣一樣,講起歪理來一套一套的永遠振振有詞。

他們更不是民。身體上的後天缺陷註定了他們此生永遠不能享受正常人的生活。不僅沒有妻子兒女,進了宮,他們便連父母也沒有了——他們唯一擁有的,只是聖天子本人。

那……他們算什麼呢?

家人!

普通的奴僕還可以透過買賣更換主人、甚至能鋌而走險私逃。可他們這些特殊的奴僕,誰敢買?就算能逃出宮禁,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聖天子是他們生命唯一的意義——所以,他們是自己最值得信任的人!

想到這裡,朱翊鈞的臉上逐漸露出笑容,目光中也帶上了暖意:“都起來,都起來吧。”

李世忠等略略一抬頭,猶豫著慢慢起身,甚至沒人去抹額頭上的灰塵,一個個繼續垂手低著頭站著。

“還是你們最貼心啊!”朱翊鈞的一句感嘆,大小公公們呼啦一下,又全跪下了,再次紛紛伏地叩頭:“奴才不敢當”、“奴才本分”……

“都起來,不用跪了。”朱翊鈞再次開口,繼而,眼神逐漸變得堅定:“朕決定了……”

今後,就效法父皇,用身邊這些最忠心的太監去收拾那幫老傢伙!

就在此時此刻,陝西的延安府已經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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