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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零七章功敗
見到奢崇明父子狼狽來投,身邊只剩下幾千潰兵,安邦彥大吃一驚:“阿明哥哥,阿彥還以為你已打下成都,為了叫漢狗們顧西顧不得東,便起兵響應你。想著咱們先把川黔兩省連成一氣,再拉上雲省沾益(今雲南曲靖宣威一帶)的小關他們幾家,一起把事情鬧大便再不用受漢狗們的欺負……成都才能有幾個漢兵,怎麼哥哥竟變成這般模樣?”
“唉,”奢崇明長嘆一聲,“阿彥,只差一點點,成都便可以拿下來了。有個漢將,叫做孫杰的,委實是個勇士,若不是他,成都絕撐不過兩日。不過這場大敗,說起來還是有內鬼……”隨即原原本本地把這些日的遭遇講了一遍。
“嘖嘖,那孫杰真是個勇士,只有勇士才能帶出勇士!”聽了奢崇明的一番傾訴,尤其是史猛那隊人的視死如歸,安邦彥由衷地感嘆道。想了一會,不禁有些怕:“阿明哥,你說孫杰會不會打過來咱們貴州?”
“不會。”奢崇明斷然道,“阿哥留在成都的探子都被朱狗官殺了,但咱還是有不少朋友,明面上聽那些漢官的,暗地裡時不時會跟阿哥傳遞些訊息。據他們講,朱狗官的老孃死了,回家守孝去了,新來的川撫是張鶴鳴,他一來便把孫杰調回成都,那個狠婆娘也被打發回石砫了。阿哥來想找你借些兵打回永寧去呢!”
論勇武,安邦彥比奢崇明差了些,水西軍比永寧土兵戰力也弱不少,但腦筋很活絡,西南大小土司們都願意聽他的。聽到奢崇明要借兵,思索著沉吟道:“張老狗去四川了?使不得,阿哥暫時絕不可以回去!”
奢寅在旁摸著傷臂恨恨地咕噥了一句:“哼,不借便不借。阿爸,咱們走。”
安邦彥瞪了他一眼:“阿寅!你莫以為阿叔小氣。咱們以前再怎麼有爭執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血的一家人,聽阿叔講完你再賭氣也不遲。”
安邦彥轉向奢崇明:“阿哥,你還記得張鶴鳴這老狗以前在貴州做巡撫時做過什麼事麼?”
奢崇明哂然道:“當然記得,他叫阿哥打你哩。”
安邦彥苦笑了下:“是哩,他想趁阿寅和姑婆吵架,叫咱們自家人打起來。阿寅,你以為他真是好心麼?”
奢寅氣鼓鼓道:“漢狗當然都沒安什麼好肚腸。你不借兵卻也忒小氣。”
安邦彥正色道:“聽阿叔講完,你若還要借兵,想借多少阿叔便給你多少!”
聽安邦彥這樣一說,奢寅閉了嘴。
安邦彥繼續道:“張老狗為什麼要挑唆咱們內訌?老狗要立功呢!阿彥太知道這種人了,漢官們十個裡有九個都是這樣。等咱們自己打起來兩敗俱傷,這片大山和土地便都歸了他們漢家!他們把這叫做‘改土歸流’。把咱們祖祖輩輩生活了幾千年、方圓幾千裡、浸透了咱們苗家血汗的土地生生白白地搶了去,對漢家朝廷當然是絕大的功勞,幾乎所有漢官都巴不得立下呢。不過,張老狗狡猾得像狐狸,膽子卻小得像只兔子,見阿哥不上當,阿彥這裡各寨子也氣憤難當,怕出了亂子禍及自身,便尋了個藉口,跑回京城去了。那廝必是在朝廷裡有很深的關係,聽說做了兵部侍郎。阿哥剛才說他這次又被大皇帝派回來,阿彥猜想,該是覺得他以前想挑唆咱們自己打自己是忠心,又熟悉咱們的情況吧。”
“不過呢,阿彥卻知道,他膽子小,想撿便宜而絕不肯冒一點風險——否則的話,他做貴撫時直接叫撫標跟咱們動手,打起來再調阿哥幫忙,阿哥就會很為難。可他就是怕阿哥不出兵,然後自己被阿彥打了!所以把事情向上推,叫朝廷出面給阿哥下命令,自己反倒做好人。後來知道被咱們發現了,馬上便一溜煙跑掉!剛剛阿哥說他把那個孫杰叫回成都,好吧,可以說是瞭解軍情,但阿哥要想,他為什麼又把秦良玉打發回石砫呢?”
奢崇明一愣:“這個阿哥倒沒想過。那婆娘太狠了,漢子被關在牢獄裡幾年了生死不知,阿哥曾派人帶了銀子去找她一起起事,沒想到她竟‘斬使留銀’!做的這麼絕,以後莫落到我手裡……唉,那些事都太遠,阿哥現在只是想,永寧只剩下一個羅叛狗,那裡阿哥經營多年,羅叛狗立足未穩,所以借些兵便可打下收回來。”
安邦彥搖搖頭:“所以阿彥說不可以。阿彥猜到了,張老狗要保自己的狗命!他把馬家婆娘叫回去,就是怕把咱們逼急了跟他拼命呢!孫杰、阿羅、馬家婆娘合在一起,確實很可能打贏咱們——但打贏了又怎樣?功勞還不是以前那個朱老狗的,他能分到幾分?萬一被咱們打敗了呢?咱們一路反攻回去,他便要賠掉狗命!所以,阿彥猜,他撤兵是向咱們傳遞一個資訊:他是川撫,只要咱們不去打他,川兵便絕不出川!”
奢家父子聽了這番分析都覺得有道理,但奢寅仍心有不甘:“阿叔,那咱們便忍下這口氣麼?丟的是我奢家的永寧啊!”
安邦彥笑了笑:“阿寅又講錯了。咱們一起殺漢官造反,若是敗了誰也活不得性命,此刻就莫再說什麼奢家安家了,咱們是一家!一兩千年了,咱們自己打過多少次?那又怎樣,漢人朝廷那裡還不是把咱們當一家的,欺負了阿叔,一樣的欺負你,是不是這樣?以後莫再這樣講話了。你要想,若是你領了兵搶回永寧,那張老狗會怎麼想?他一定會害怕你再殺去成都找他報仇!就算你不去找他,朱老狗剛剛佔了的地方他一過來便丟了,他怎麼跟大皇帝交代?那時,他便只剩下一條路:只能跟咱們血拼了。馬家婆娘還沒走遠、孫杰是個勇士、姓羅的又豈肯老老實實把吃到嘴裡的永寧再吐出來……阿叔就算給你四五萬人,真能把他們打敗麼?所以阿叔才說不能這樣。”
奢崇明恍然道:“那……咱們該怎樣?阿彥你腦筋好,你怎說阿哥全聽你的。”
“阿哥你們就在阿彥這裡安心待下,咱們一起去打貴陽!阿彥算準了,只要咱們不去碰四川,張老狗那裡便絕不會伸一個手指頭、湖廣那邊就算有人放著好日子不過跑過來救,兩千多里山路,哼,走也要走上大半年!等咱們拿下貴陽……嗯,甚至不用到那時候,只要看清楚張老狗就是個縮頭烏龜,雲省小關他們幾家就能跟咱們一起鬧起來!然後咱們合在一起去打成都,給阿哥報仇!等下阿寅你的胳膊阿叔給你找人看看,養好了傷好去砍漢狗!”安邦彥回答得斬釘截鐵。
朱燮元和安邦彥的身份固然雲泥之別,思考問題的路徑也截然不同,然而各自推匯出來的結論竟毫無二致。而且,事情果然如他們二人所料。
張鶴鳴召回了孫杰,噓寒問暖一番便叫他和沈鋼在成都府裡住下。隔三岔五地,要麼張大人會親自過來,要麼便把二位叫去撫衙,反正每次都得喝上幾杯。談到兵事,張大人更是會大發一通體恤軍旅生活如此艱辛的感慨,將全軍按在龍泉、新都等幾處,軍餉糧秣的供應自不必說,時不時還會送去大批的豬羊勞軍,這段日子,孫部的將士們過得別提有多舒服了。
秦良玉正式得到了副將的頭銜。按照以往的慣例,土兵不屬於大明兵部的正規編制,糧餉都是自籌,大不了象徵性撥付些獎勵——記得麼,朝廷調奢崇明援遼,萬里遠征,兩萬人連吃帶花奢崇明總共才報了四十萬兩,朝廷二話不說就扣了九成……然而這次成都府不僅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客軍開足雙餉”的規定,更是沒再視而不見“其裹糧自隨”,儘管秦良玉沒要,成都府卻按她報上來的人頭數,按“各兵每日米麥四升鹽菜另計”的標準全部從優折算成現銀、秦良玉從石砫帶出五千白桿兵,重慶、永寧兩役戰歿者僅僅百幾十人而已,加上途中其他傷病意外,亡者也未滿三百,不知怎的,成都府那裡卻記成石砫宣撫司援軍陣亡兩千七百餘人。傷亡撫卹當然分文未少!反正到最後所有東西全給秦良玉折成了銀子,嗯,領到手的還是成色高達九成的官銀!
羅乾象也被張大人叫去成都府了。一見面張大人便執定他的雙手熱情洋溢地表示,早在撫黔時便聽說過“忠勇無雙”的羅寨主,今天終於見到了本人,實在太高興了!大人一直為奢崇周的委屈抱不平——奢效忠既然去世,“有嫡立嫡,無嫡立庶”,聖人的書裡明明白白記著呢,那奢崇明算什麼東西?張大人早就知道那廝絕不是什麼好貨色!接著張大人又表示了極大的惋惜:羅寨主,哦,不對,現在是羅將軍了,立下那麼大的功勞,只給了個參將的頭銜確實也太委屈了些,石砫的秦將軍,只是來援嘛,論功勞哪裡能跟羅將軍比,卻領了副將……哼,若是張大人早幾天撫川,無論如何一個副將是跑不掉的!然而……唉,現在就升副將,總有些不合適,那不是擺明了叫某些人難堪麼?不過張大人也叫羅將軍放心:守好永寧便是為朝廷再立大功,到時候莫說副將,一個總鎮絕跑不掉,這事便落在本撫身上!而且,羅將軍本來就是跟奢崇周同氣連枝,現在後者不在了,那永寧宣撫司,就該交給羅將軍!接著張大人又推心置腹地悄聲補了一句,“交給其他人本撫也不放心啊”!不過嘛,張大人恢復了正襟危坐,京師很遠,成都很近,羅將軍的忠誠和勇敢,總要有人向朝廷轉達,對不對呀?希望羅將軍看好永寧,那奢賊若然來犯,正是向朝廷表現的大好時機,本撫也好為羅將軍說話!不要怕死人,就是跟他幹!死多少,本大人便會從其他寨子裡給羅將軍抓來補多少!
羅乾象感激涕零地帶了張大人送的整整一萬兩撫民銀告別了張撫尊——這可是大明立國兩百年,第一次苗人從漢官手裡領到白花花的銀子呢!羅乾象離開蓉城前特意去看望孫杰。兩位在戰場上結下生死之交的武人免不得一場大醉,張大人並沒有太往心裡去。不在現場的張鶴鳴當然沒看到孫杰那有些古怪欲言又止的表情,不過外粗內細的羅乾象注意到了,悄聲說了句:“還當是兄弟你的漢家兵。寨子裡的都是親人,補上人頭,能補的上血脈麼?”說罷還憨憨地笑了笑。於是孫杰放了心:朱大人說得沒錯,這羅大哥看起來憨憨的,內心裡可聰明著呢,自己白擔心了。
不過安邦彥還是算錯了一點:貴陽之戰,比他想象的,要慘烈上百倍。
飽經戰火蹂躪的土地不可能一夜之間便長出糧食和銀子。孫杰、秦良玉和羅乾象幾位都收到數目不少的錢糧,那這些銀糧是哪裡來的呢?
聖天子接到新撫聲淚俱下字字泣血的為民請命的奏摺,嘆了口氣,準了其免賦三年的請求(首年全免,次年免七成,第三年免五成)。全川軍民則聽說,在巡撫大人以辭官相抗後,朝廷今年免半、明年免三成錢糧的好訊息,萬民稱頌歡騰。
至此,一場本可以很快平定的大亂,終於功敗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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