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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姨娘早晨得知馮知玉回孃家時,正矮下半截身子,給馮老爺繫腰上玉帶。

婆子說完,她神色短暫變化,將腰帶悉心整理好,這才直起身來。

馮老爺板著個臉,顯見是不大高興了,“知玉這是怎麼回事,出嫁了的女兒哪有總往家跑的道理。”

白姨娘牽動唇角,笑了笑道:“老爺,知玉從小到大不曾叫我和太太操心,是再乖巧不過的性子,若非真遇上事兒,不會跑回來,等我與她談談,先別嚇著她,別讓她有苦不敢訴。”

馮老爺握了握白姨娘手背,鮮少溫情,“若是黃家內務,你便不要插手,黃瀾是我至交兄弟,我清楚他的為人,他不會叫知玉在他們家受委屈。”

白姨娘拿來外袍給老爺披上,“說是這麼說,那到底是夫妻間的私密事,還能什麼都讓黃兄弟知道?”

馮老爺提口氣,笑了笑,也無心插手,不多囑咐,兀自繫上外袍走了出去。

那廂馮知玉還在太太屋裡請安,董夫人正漱口淨手,伴著馮知玉的說話聲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他倒是真不像他那個爹。”董夫人慢條斯理擦了擦嘴,“這事的確是姑爺做錯了,可你也不能打他,你是妻子,哪有妻子打丈夫的道理?況且我聽著你們兩個都分房住了,這又是怎麼一回事?他都不和你睡一塊兒了,可不要就鬧出後頭這些事來了。”

馮知玉趕了一晚上路,沿途顛簸,沒怎麼睡,暈暈乎乎坐在下首,董夫人說什麼她就聽什麼,只當走個過場。

“罷了,這次是他們有錯在先,怎麼著都得姑爺先來低頭,你就安心在家裡住著,以你爹和黃家的交情,瑞祥最遲不過明晚就要來抬你回家。”

董夫人說罷起身回進內寢,聲音若隱若現傳出來。

無非是在評價馮知玉這做妻子的不是,如果他們沒有分房睡,如果她沒有出面阻止,如果她沒有動手打人,那麼眼下事態都是另一種局面。

話裡話外說得馮知玉像是個抓不住丈夫心,使小性子又沒能把握好分寸的笨媳婦。難怪董夫人這麼想,這世道沒有哪個尋常女人不這麼想。

見馮知玉不答話,董夫人換了身紅襖,從內寢屏風轉出來,“你也累了,難得回來一趟,去給你娘請個安,好好歇著吧。”

馮知玉的確睏乏,起來欠欠身便走了。來到白姨娘院外,得知老爺正在屋裡用早飯,便沒有貿然進去,轉而到鳳來閣去尋馮俊成。

誰知馮俊成大早上的不在家中,桌上卻布著餐食,還擺著她帶回家來的幾件金陵糕餅。

“你們少爺人呢?”馮知玉逮了紫瑩來問話,紫瑩整天稀裡糊塗的,清早無緣無故被岫雲挑刺,這會兒還帶著點氣。

“不曉得,少爺這段日子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和岫雲關係近,得問岫雲。”

“我看你們少爺真是太久沒教過規矩了,問你什麼你就答,不知道就說不知道,還和我鬧起脾氣。”

馮知玉也不是真的生氣,她出嫁前拿鳳來閣當自己院子,和岫雲紫瑩更是熟絡,今天趕巧兩人心情都不大好,三言兩語把紫瑩就給說哭了。

岫玉掀開氈簾趕出來圓場,她心裡也不好受,一下子將矛頭對準了馮俊成。

“他呀,看沽酒西施去了!二小姐,這些話你別說給第三個人聽,我們少爺這是被狐狸精勾了魂,徹底六親不認了!”

“這是何意?”

“聽我跟你說。”

附耳嘰裡咕嚕了一通,馮知玉想起先前老夫人壽辰,馮俊成說過黃瑞祥在巷口輕薄沽酒女的事,他彼時便說那女人貌美,這才勾起了黃瑞祥蠢蠢欲動的淫心。

怎麼幾日過去,他倒成了第二個黃瑞祥!

馮知玉臉上當即不大好看,“我真該找他問問清楚。”

偏那頭馮俊成剛剛目睹“小夫妻”親熱,失魂落魄逕往書院去了。

他攜帶滿腦子的青娥,閉上眼就是他縮在別的男人懷裡,彆扭撒嬌的模樣。就他這樣還和夫子論了一晌午“古之君子,進人以禮,退人以禮。1”的君臣之道。

夫子看出他心不在焉,只當他身體不適,叫他早些歸家。

離開書院臨近黃昏,江之衡為著他昨日生辰,特意租賃一艘畫舫,請了一眾朋友登船遊樂。以為這下總可以將今晨那一幕暫且拋諸腦後,誰料抱琴的似她,奉茶斟酒的似她,笑語晏晏的似她,嬌嗔作怪的也還似她。

江之衡見他神遊天外,指節敲敲桌面,“今晚上成小爺是一點兒面子不打算給我?”

馮俊成忽而回神,發覺畫舫已離岸幾丈。

秦淮名妓王沫丁受邀從金陵隨船而來,正給馮江二人倒酒,邊上還有婢女捧茶捧果的侍候。

紅燈籠將這一船人照得容光煥發,唯獨他這主角一人失色。

王沫丁是美人,這點毋庸置疑,可此時馮俊成這顆滿是風花雪月的腦袋裡,哪裡塞得進第二個美人,任憑王沫丁說什麼,他都淡淡應和。

“成小爺,你我今日還是第一回見,卻讓我覺得像是早就認識一般。”王沫丁說罷敬酒,十分妥帖。

馮俊成只禮貌地碰杯,笑了笑沒有搭茬。王沫丁求助地看了江之衡一眼,不大明白他今日宴饗的這位主賓究竟是個什麼脾性。

江之衡搔搔後頸,陰陽怪氣貶損了馮俊成幾句,領了人往邊上走,“王姑娘,不必搭理他,便讓他一個人在邊上吃悶酒,咱們幾個划拳如何?”

大抵美人都是不願意被人輕視的,王沫丁不大服輸地回身望向馮俊成,就見船尾水波似紅紗翻騰,馮俊成撐腮飲酒,“紅紗”一浪一浪,手中酒盅也一杯接一杯,很是犯愁的模樣。

不多時,江之衡滿身脂粉氣晃悠回來,看一眼馮俊成喝空的酒壺,道了聲“酒量見長”,陪他對著波光粼粼的河面發愣。

江之衡到底不可能真的放任他消沉,問:“不妨與我說說,莫不是那大嫂逼你娶她過門,叫你不堪重負,追悔莫及了?”

馮俊成勾扯嘴角,轉身背靠木欄,兩條胳膊舒展著,轉而說起另一件事。

“我二姐姐今早回了家,因為黃瑞祥醉後失德,將個貼身侍婢強佔了去,叫她寒心。二姐姐拿瓷枕打斷他一條胳膊,回來路上卻還給我捎了糕餅。”

江之衡一下也沒了笑模樣,“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昨晚上。”

江之衡面向他,“那你二姐作何打算?”

馮俊成搖搖頭,“多半叫黃瑞祥認個錯就心軟了,真不知她是怎麼了,她從來是個認死理的人,怎會對黃瑞祥百般忍讓。”

此時馮知玉正在白姨娘屋裡,側臥對母親說起在黃家兩年來的遭遇,母女兩人都出了奇的平靜,對這日復一日的蹉跎感到麻木。

白姨娘在塌上坐下,拍拍膝頭,讓女兒枕在腿上,順她背心。

“玉丫頭,我說句你不愛聽的,他做得再不對,你也不該打他。”

馮知玉別過臉看向白姨娘,“這從何說起?他本就該打。”

“你打了他,往後你在黃家還如何立足?你婆母本就對你不滿,這下還不將你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即便你回去了,也要受她的氣。退一萬步說,你打了他,他能改不能?”

話畢,白姨娘意有所指道:“衝動壞事。”

馮知玉在白姨娘腿上找個舒服的姿勢枕著,那麼剛強的性子,也點點頭,“是我草率,我的確不該打他,可打都打了,總不能就這麼算了,就這麼回去我那婆母只怕要將我生炒了去。”

白姨娘輕撫過女兒面頰,柔聲道:“這事你也佔幾分理,就看黃傢什麼表態,咱們走一步看一步。往後沉住氣,可別再莽撞了。”

馮知玉輕輕頷首,依偎母親膝頭不語。

這母女談話沒有久別重逢的熱淚倒罷了,女兒在夫家不受待見,做母親的竟然也沒有安慰,只有幾句籌劃,看似尋常,又有些非同尋常。

沒過兩日,黃瑞祥果真帶人來接馮知玉,他胳膊還掛在胸前,又在金陵狠捱了頓竹條,手背上的痕跡還清晰可見。站不直,跪不住,坐不穩,只能站著,齜牙咧嘴來在馮府門外。

馮知玉閉門不見他,他便被董夫人請進去,問了那晚的前因後果,怎知到黃瑞祥口中,又成了那婢女先處處暗示他,他又恰好有意,水到渠成成就一樁佳話。是馮知玉善妒,這才謊稱婢女被迫,出手打傷自己。

如今那婢女已被納作小妾,還在等著馮知玉回去,給她敬茶。

話裡話外,還真成了她馮知玉分房有錯在先,才使得自家男人空虛寂寞,無處排解,寵幸了房中婢子,若非她肚量小,不能容人,也不會有後頭的這些事。

馮知玉在內院得婢子鸚鵡學舌,一聽便知道這是他娘給他出的主意,就為了不讓她佔理,就為了打壓她在黃家的氣焰。

於是她冷笑來在正堂,當著馮家內眷說道:“那婢子是你黃家的家生子,她迫於淫威不敢說出實話,南門口那賣酒的婦人呢?你也有法子將她擺平?有本事你也一併納了她去!”

馮俊成本在邊上同仇敵愾橫眉冷對,聽到這兒駭然一驚。

馮知玉有備而來,她曉得董夫人會就這麼推她回去,待到金陵,她就成了婆母的俎上肉,任由宰割,她不能就這樣束手就擒。

“不妨叫個人去把南門那婦人請來,也聽聽她怎麼說,看看是又一段‘水到渠成’的佳話,還是你色迷心竅調戲民女。”

“好啊,那就將她叫來,看是誰勾引的誰!”誰知黃瑞祥全然不懼,在他看來,那日就是青娥為賣酒逗引在先,自己不過與她逢場作戲。

聽罷,馮知玉瞟一眼馮俊成,果真見他面色反常,六神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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