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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娥用眼梢悄悄覷著馮俊成,見他跟來,於是站在院裡的水井旁,旋身坐下去。

馮俊成宛如玉像清雋的臉上泛著些微緊張,他派人到賭坊打探,趙琪此時還在寶局上分不開身,所以才選這個時候到訪。

心心念唸的人就在水井旁候著,身子微擰著,衣料緊貼住孱弱的腰身,是觸手可及一抹婀娜的影,他卻別過眼去。

“大嫂近來可好?”

“好不好的你現在都看到了,沒人上門尋仇就是好。”青娥抬眼將他睃視,輕描淡寫道:“別這麼看著我,我又沒怪你什麼,望春都和我說了,我曉得你走不開。”

馮俊成一怔,“望春她怎麼和你說的?”

“如實說的,說你在花樓裡吃醉了酒,回家不慎讓馮老爺逮著,罰你跪了三日祠堂。”青娥將他上下看一看,溫和地笑,“想來是花娘的酒更香甜些,一杯杯將成小爺勸得找不著北。”

馮俊成登時語無倫次了起來,平時多伶牙俐齒,現在就有多笨嘴拙舌,麵皮漲紅著,“我那日是從秦淮回府不假,可我是去喝酒送行的,沒有招惹樓裡鶯鶯燕燕的姑娘們,我吃多了酒是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

“不想說不必說。”青娥語氣輕快,搖搖頭站起身來,“是我僭越,少爺何需向我解釋,你即便再也不來了,我也不能闖到馮府去追根究底。”

說著鼻尖泛紅,眼眶裡蘊滿淚水,我見猶憐,青娥抽噎著背過身去,“還當你是不一樣的,其實男人哪有不壞的,全都一個樣!”

馮俊成見她因為自己傷了心,心裡有萬分歉意,上前道:“我吃多了酒,是…是因為你。”

青娥錯愕回眸,眼中淚盈盈的,“怎麼就成了為我?”

馮俊成避而不答,目光閃躲看向旁處問:“既然大嫂這幾年過得並不愉快,可曾想過與趙大哥和離?”

“和離?”青娥倏地笑了,耳後的小紅果跟著輕顫,馮俊成看見那串紅彤彤的茱萸,像是看見了自己隨她波動的那顆赤紅的心。

“和離是你們大戶人家的講法,我們小門小戶嫁過一次再難談婚論嫁,就是丈夫再不合心意,也只當下錯賭注,賠進一生。我與他和離了,著落在哪?嗯?你說呀。”

馮俊成吞嚥後正色道:“你不一樣,你有著落。”見青娥眼波狐疑,他鼓足了氣,“待明年春闈我考取功名,定然不會留在江寧,屆時我帶你走可好?”

青娥眼底佯裝的狐媚勁兒霎時一掃而空,怔然看向了馮俊成。

她倏地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樂不可支,笑得馮俊成不知所措。

這是第一個連手都沒牽過,就先向她承諾的男人。

青娥笑夠了,吸吸鼻子,舉目望向他,“你就是為著此事借酒澆愁?”

馮俊成頷首,到底年歲不大,俊朗的臉孔浮現些微擔憂之色,顯然是將埋在心頭的話都說出來後,又感到有些不堪重負了。

青娥問:“你帶我走,是要將我買在身邊做個奴婢?和岫雲紫瑩一起爭你的寵?”

馮俊成當即搖了搖頭,青澀俊朗的臉孔板著,“岫雲紫瑩是我的兩個婢子,何故提起她們?是望春閒暇和你說的?你不要多想,我待她們跟待望春是一樣的。”

青娥又“嗤”地笑出來,低下頭,眼眶卻是真的紅了。

小少爺還欲說些什麼以表真心,她上前半步,張開手臂輕輕抱他,將他嘴邊的話語打斷。

細瘦的胳膊環住了流暢勁窄的腰身,在感受到他身體難以自持的僵直後,又緩緩鬆開,滿懷期待地將他仰視,梨渦綻笑,用算計和輕佻掩飾她的動容。

青娥柔聲道:“那少爺可要金榜題名,帶了我走。”

馮俊成痴愣在了原地,本來多機敏的人,忽然多出幾分傻氣,頷首答應,“好,我既答應了你,就一定兌現。”

他沒有抱回來,青娥後背空落落的,彷彿已預見了將來撕破臉皮,必不愉快的離分。

她將臉慢慢貼上他戰鼓擂擂的胸膛,輕聲問:“少爺不抱抱我嚒?”

馮俊成固然喜歡青娥親暱的接觸,可他還有大好的前途,又知禮義廉恥,不可能分不清輕重,於是靦腆道:“青娥,我說的你大可相信,只是你而今還是他人之妻,我不能與你頻繁見面,更不好如此…摟摟抱抱。”

青娥忽扇著溼潤的眼睫,愕然問:“這又從何說起呢?”

他們本就見不得光,也不差抱這一下。

馮俊成也不知該從何說起,他眼下還沒有更遠大的謀劃,只好正色道:“這幾日王斑會藉口來鋪裡買酒,你若有難處便告訴他,但你我暫時還是不要見了,有話便讓人代為傳達。青娥,我得走了,見了你,與你確認了心意,我便能安心籌備考試,你等我,我一定能帶你走。”

青娥終於明白過來,掐起腰,瞠目結舌地將他離去的背影望著。

他跪壞的膝蓋還沒好利索,趔趄兩步,長腿邁過門檻,快步離開。

好傢伙,這是讓她遇上正人君子,動真格的要帶她脫離苦海了?

可苦海是假的,是她捏造出來裝可憐騙他上鉤的,他這一通下來,倒把她給架上了!

轉眼天色昏暗,青娥還在井邊坐著,趙琪回來沒得嚇一大跳,問她作何如此。待青娥將此事與趙琪一說,二人面面相覷,各有各的心不在焉。

趙琪擔心青娥動了念,按馮俊成所說,他計劃考取功名便來替青娥斬斷前緣,帶她一起走馬上任,離開江寧。

整樁事唯一的困難,在於自己和青娥的婚姻。可他們壓根就不是真夫妻,眼下充其量只是同夥而已,要是青娥聽信了小少爺的承諾,真丟下自己,他該上哪哭去?

“好青娥,哥哥待你從來不薄,你不會真信了馮家少爺的鬼話,和他私奔去吧。”

青娥抱著胳膊哂笑,拿足尖照趙琪膝頭一踹,“知道怕了?”

趙琪笑起來邪性得很,挽袖子過去摟她的腰,“青娥,我對你可從來不藏著掖著,少爺說帶你走,也就只能讓你沒名沒分的跟他,他將來要娶柳家女,柳家也是金陵大戶,可不好相與,等我們撈了他這一筆,我的錢都歸你管,日子不比做妾痛快?”

青娥面上沒什麼反應,站起身躲開他,“用得著你說?我自己想得明白,有錢人家的少爺,說話做事不問後果,我還能信了他的不成?”

說著她眼睛飛快眨了眨,不大自在的轉身離開。

趙琪心滿意足跟她到廚房,看她提水壺到屋裡兌水洗臉,香噴噴的閨房裡霎時起了蒸騰的水霧。

青娥攏了水先洗臉再擦擦耳根,看向趙琪問:“就是不知接下來該怎麼推他一把。”

趙琪瞧她擦洗脖頸,霎時有些心猿意馬,他左顧右盼地坐下,“我總有法子讓你們見面,這就包在我身上,一見了面,你主動些個,他十九歲的毛頭小子哪裡把持得住,屆時我從暗處跳出來,嚇嚇他,銀子不就到手了?”

“嗆啷啷——”

門外打更人吊著破鑼嗓子,吆喝著經過,驚動了大聲密謀的二人,他二人驚魂未定互看一眼,都笑了笑。

青娥潑了水到院裡,掐腰問他:“還不走?”

趙琪死皮賴臉地坐在桌旁,笑嘻嘻給自己倒水來喝,就是不想走,“你看我都在偏屋睡了那麼些日子了,什麼時候才能和你睡一間屋子?就可憐可憐我,別叫我夜裡冷得睡不著覺。”

青娥不以為意,奪了他手上茶杯,“你不是總上河邊去?用得著我可憐你。”

秦淮邊上書院多,行院更多,賣笑為生的女孩兒們都指著儒生養活,至於趙琪,他到河邊去顯見不是為了進書院旁聽。

趙琪臉色倏忽一變,堆個笑臉,“這是誰和你告的密?”

“你回來一身脂粉氣還用誰告密?”青娥抱起胳膊,全然不感到生氣,“你早前在上元的時候不就跟個小粉頭走得近。你以為我不認得她?她私下來找過我三回,換著法打探你我關係,還要我改口管她叫嫂嫂。”

後來那小粉頭被抬進富戶做四姨太太,還派了人來給青娥送大紅喜蛋,大熱的天,喜蛋壞了,青娥索性沒吃,剝了擱在桌上,趙琪回到家來正餓,塞嘴裡嚼著吃了,還鼓著腮幫子來問她是誰家辦喜事。

今日幾句話將趙琪聽得直吸氣,他還當自己掩飾得極好,不成想只是門旮旯拉屎,天會亮——早晚要被識破。

青娥不留情面將他往外趕,“還要我可憐你哩,你只說把錢都給我管是不是應該的?”她又用力推搡兩下,“快出去,臭烘烘的別進我屋裡,我要睡了。”

這晚的月亮都是叫人憋氣的毛月亮,趙琪站在院子裡粗手粗腳擦個涼水澡,一面哆嗦一面齜牙咧嘴地跳回屋裡,故意凍得嘯叫幾聲,也不知是在惹誰注意。

青娥洗得香香的,充耳不聞,側身坐在床鋪上發愣。

忽然嘆口氣,抬眼將整間還算得上整潔的屋子巡視一圈,她最開始和趙琪兩個睡過大街,還睡過沒有屋頂的破草棚,能有而今的一片屋簷,全靠他們兩腿泥濘地走過來。

少爺說得再誘人,也只是男人不做準的承諾,比起“男人”,她曉得自己更需要“同夥”,這也是她屢次縱容趙琪的原因。

想通這一點,她心滿意足鑽進被窩裡,可等躺下,還是免不了一陣不大爽快地翻來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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