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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知道他是個人渣。”

馮知玉說這話時正坐在馮俊成的坐榻上,耐心撕著蜜橘上的橘絡,“我一年多不曾與他同過房,兩三個月沒和他說過話了,若不是這次回來給老祖宗祝壽,我還不一定搭理他。”

馮俊成大驚,坐到馮知玉身側去,“這是何意?你同他分房睡了?黃家沒有二話?”

“大驚小怪,都有段日子了。”

馮知玉分他半個蜜橘,望向他修剪得乾淨整潔的五指,微微笑著,“公爹也清楚他的德行,對我算是百依百順,就是他娘將這兒子溺愛,害我接手這麼個男人,兒子沒生呢,便像是當娘了。他要在外邊鬼混我就隨他去,橫豎我在黃家好吃好住,將來還要掌他的家。”

他嘆口氣道:“得你這麼說,我也不知是該放心還是憂心。”

她又笑道:“就不必告訴爹孃了,我和你不一樣,我到底庶出,爹孃待我好我不能不知感恩,嫁出去過得好壞都是我自己的,說給家裡聽又有什麼用呢。實話告訴你,我巴不得黃瑞祥在外邊染病死了才好,你以為我為什麼不願意和他同房?”

馮知玉說出這話,惹馮俊成看向屋外,只有花影搖曳,萬幸沒人聽去。

馮知玉好笑,給二人都續上些茶水,“一年不見你怎的老成許多,馮舉人這是要把自己讀成老夫子了?你與其心疼我,不如將來好好待若嵋。”

提及柳若嵋,馮俊成忽然沒聲了,馮知玉墊上一句,“不過你一不狎妓二不嗜賭,本就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夫婿了。”

馮俊成道:“我那同窗江之衡,便是個如我一般的人。”

“他?”馮知玉可曉得他,“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會不知道他的德行?舉止浮浪輕佻,哪有你半分穩妥?”

馮俊成笑了笑沒接這話茬,瞧著有些心事,拿起茶杯啜飲一口,似乎從一個可憐女人的不幸裡,看到另一個女人。

才提到柳若嵋,外間便來了丫鬟通傳,說柳小姐給老夫人賀過壽,聽說二姐姐也在鳳來閣,正往這兒來呢。

馮知玉垂下眼簾飲了口茶,轉而笑道:“我便知道她會來,不如我這就走了,留你們兩個說會兒話?也好一解你們這對未婚夫妻的相思之苦。”

“二姐!”馮俊成果真一驚,好言將馮知玉挽留下來,“你明知道我最怕見她。”

馮知玉捉弄得逞,捉帕掩唇輕笑。

門外來了人,只見厚重的雕花門外款行來一位十四五歲模樣的閨秀,身邊還跟著一眾丫鬟婆子,這就是馮俊成未來八九不離十的未婚妻子,也是應天府府尹的外甥女柳若嵋。

馮俊成每次見到這個小了自己五歲的小姑娘,都覺得頭疼,只想避開。

不過婚約是定死的,他曉得自己早晚有一日要娶她,即便不是她,也有另一位小姐來相配。他沒有抗拒,只有接受,畢竟婚姻大事不容輕視,更不容他自己做主。

巴掌大的鏤花繡鞋緩緩踱進門內,柳若嵋今日身穿一襲惹人注目的鵝黃色襖裙,肩上搭著一條水藍的綵線雲肩,走進屋裡,一紅一黃,倒是和今日的馮俊成穿得格外登對。

“請哥哥的安,請二姐姐的安。”

“妹妹請起。”

馮俊成站起身,輕攙柳若嵋,發覺她比上回見面長高了許多,不過他是不希望她有任何變化的,她的變化就像那日漸逼近的婚期,每靠近一點,便叫他感到喘不上氣。

“噯唷,瞧你們,一見面倒像是昨天才見過,半點不生疏。”

“二姐快別說了。”

馮知玉怎會看不出馮俊成正焦頭爛額,可她就樂得在言語上捉弄他,三人落座又揶揄了好些,說得柳若嵋先不好意思了。

“哥哥。”她從婆子手中接過一隻香囊,將穗子攤開掌中,仰頭微笑著對馮俊成道:“聽聞你近來已在準備明年的春闈會試,我幫不上什麼,就上廟裡給你求了一張籤,縫在這隻香包裡,裡面還有薄荷和藿香,你學的疲了乏了就聞一聞。”

香包精緻小巧,馮俊成扯起唇角,雙手接過,“多謝妹妹一片美意,我定考取個功名,不負你們眾望。”

“哥哥打小聰慧,是鄉試第一,自然不在話下。”

論場面話,就沒人說得過馮俊成,“我瞧妹妹也是蕙質蘭心。”

馮知玉大約是見他們無話可說了,起身圓場,“這香囊可是若嵋親手繡的?真好看,你自小就極擅女紅針黹,連我都自愧不如,將來要有機會,還指望你多教教我呢。”

這說的是什麼機會,不必講明也足以叫屋裡的兩人鬧個大紅臉,不過馮俊成不是因為羞赧,而是因為困窘。

其實他從來不覺得柳若嵋有多喜歡自己,她是深閨小姐,接觸過的男人一隻手數得過來,打小學的便是那套夫為妻綱的論調,要她對未婚丈夫一往情深再輕易不過。

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1,情愛二字,世人生來便各有解法,自己為何只能為了婚姻愛一個人,卻不能因為愛一個人而和她締結婚姻。

馮俊成不喜歡被人安排,說他是讀書讀傻了也罷,他本就不指望還有別人懂他。

大約是這幾日的煩心事都堆積到了一起,沒過幾日,後腦反骨作祟,馮俊成稱病臥床休養,實則偷偷出府,與江之衡到賭坊找點刺激。

其實賭錢於馮俊成而言並無吸引,那種對他人而言一念極樂一念地獄的快感,他看不到樂趣,只覺得樂極生悲。

馮俊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上這兒來,許是因為這裡足夠喧鬧嘈雜,可以看到各型各色的人,比書院千篇一律的儒生們有趣。

他眼光四下留意,尋找一人。

管事從暗處走出來,堆笑迎二位少爺到樓上雅間,“怎的沒聽張公子說起您二位今日也會大駕光臨,他說了我也好提前張羅,這下要有怠慢,還請您二位海涵吶。”

那張公子便是知縣家的少爺,他是賭坊常客,要找他就來此地。

馮俊成擺擺手,“不妨事,他人在何處,帶我們上去就是。”

江之衡忽然問:“噯,你們那個叫趙琪的荷官呢?平日我一來他就跑在最前面,怎麼今日不見他的影子。”

管事也不清楚,“是啊,剛才還見他呢,那小子鬼精得很,大約是在哪個地方偷懶,您且隨我來,我派人找找他去。”

“不必了,隨他去吧。”

馮俊成和江之衡一面步上臺階,一面說起那日黃瑞祥做的荒唐事。

江之衡端得是玩世不恭的灑脫氣度,揚眉問:“時謙,你二姐後來知道這事便這麼算了?”

馮俊成今日穿湖水碧的對襟直身,顯得清爽些個,“她只當黃瑞祥是個死的,早就不管了。”

江之衡微微一愣,笑起來,“她倒一點沒變。”

馮俊成也笑了笑,“我二姐你是知道的,全家我最喜歡她,大約是她七歲才隨白姨娘接回馮府的緣故,自小見多識廣,許多看法都與眾不同。”

江之衡咂舌,“我知道,以前我上你家去,她總和我不對付,為著些小事與我拌嘴。”

“你管那叫拌嘴?”馮俊成不認同,“我怎麼記得是你被我二姐姐教訓?”

此時二人有說有笑,等會兒到了牌桌上卻手氣臭得無以復加,輸得漸漸沒了笑臉。

馮俊成在賭坊最大的樂趣是算牌,因此稍稍好些,江之衡讓那一手手的臭牌氣得吃不下飯,立誓一定要贏回來,不贏回來就不走。

傍晚見雨點噼裡啪啦下落,馮俊成早早告辭,回家去了。

他私自出府,今日身邊只有王斑一人,出來時豔陽高照,不料此時大雨傾盆,馮俊成讓王斑去想想辦法,自己在賭坊外的屋簷下等候。

“成小爺?”

聽見身畔有人輕喚,馮俊成偏首微微怔神。

青娥正打傘站在雨裡,眼神驚訝又疲憊地將他望著。

此時街上不剩什麼人,賭坊門口也不如往日熱鬧,她站在雨中像團飄零單薄的霧靄,彷彿一切拿來形容江南的詞彙,都可以詮釋她的美麗。

馮俊成平日最煩滿嘴陳詞濫調的酸書生,眼下卻忍不住的要將一切詩意的詞彙堆砌在她身上。

只因她雨幕下的身姿足以媲美湖光山色,冰清玉潔的肌骨宛如細膩的瓷胎,而她此刻寂寞的雙眼,則像極了雨後石板路盡頭失落已久的庭院,潮溼泥濘,久無人居。

他擅作主張賦予她那些詩情畫意的想象,回神耳根發紅,對這幾近褻瀆的行為感到十分不齒。

青娥確認簷下那人是他,笑起來,“成小爺,真的是你,你不應我,我還以為是我看錯了。”

馮俊成錯愕上前半步,又很快站住,“大嫂你…怎會到這裡來?”

青娥自如道:“我看天要下雨,琪哥沒帶傘,就來給他送把傘。”青娥站到屋簷下,馮俊成的身側,她收起紙傘,肩頭手臂仍舊被雨水打溼了不少。

馮俊成收回眼光,目視前方,不去留意她一張一合的朱唇,“趙大哥不在這,我來時便不見他。大嫂還是早點回吧,太晚了——”

不安全。

話說一半,馮俊成覺得這話不該由自己來說,旋即噤聲不語,好在青娥似乎沒注意到他的侷促,只專注地擰著衣角。

她臉側被雨水沁潤,髮絲成縷,在臉畔勾勒妖嬈盤旋的曲線,像一把把奪魂攝魄的小彎鉤,即便移開視線,他腦海裡想的,眼睛裡浮現的,也仍然是這一幕。

王斑從雨中小跑回來,見到青娥也有幾分錯愕,“爺,問了幾處地方,沒有傘,都借出去了。”

馮俊成道:“噢。”

青娥聞言抬首問:“成小爺這就回去了?不再多玩會兒?”

馮俊成答:“不玩了,我不喜歡賭錢,這就回去了。”

“既然如此成小爺就用我的傘吧,琪哥不在就算了,我帶了兩把傘,這把您拿去用,別淋著雨。”

馮俊成後撤半步,“還是不必了,把傘留給趙大哥吧。”

“沒關係的,拿去用吧。他不在這兒準是跑別的地方讓雨困住,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要是雨停了他就自己回來了,要是雨還大,我就再來一趟,橫豎住得近,不礙著什麼。”

青娥將傘交給王斑,自己率先打傘走進了雨裡,踅身朝馮俊成招招手,讓他不必不好意思。

馮俊成腳步微一阻塞,旋即快步邁下臺階,追上去,“多謝大嫂借傘。”

王斑趕緊一掀袍角,將傘撐開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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