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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屋藥味,她慢慢走近,終於看見躺在那裡的穆長洲。
他身上穿著乾淨的中衣,幾乎看不出哪裡有傷,臉上發白,薄唇紫烏,臉瘦削了一半,眼卻半睜,似乎一直醒著,胸膛輕微起伏。
舜音近乎茫然地看著他的臉,明明早已熟悉的臉,卻像是剛剛才完全看清。
她似看見他割下親人頭顱,出去認降時踏過的血跡;他離開長安,一步一步走向涼州的孤影……
最後化成他在迎親廳中陡然拉開矮屏,看出來的雙眼。
“我以為音娘已不記得我了。”
當初曲江夜宴上一別,以為他會有光明前程,誰知竟是無邊暗獄。
她緩緩蹲下,想喚他,喉間一哽,沒能出聲。
穆長洲眼忽動一下,嘶啞開口:“你回來了?”
舜音張了張唇。
他又輕飄說:“還是我在做夢?”
舜音對著他臉,輕聲說:“是做夢,長安那麼遠,我還沒到。”
“那就好……”穆長洲似已分不清是夢是真,虛弱地笑了一下,“等你回來,我就好了……”
舜音說不出話來,張君奉說他身上的傷並不致命,但中了毒,他們想要他的命。
已經停在這裡祛毒多日,他一直撐著,只剩餘毒未清,他現在醒著卻意識不清,甚至妨礙了別處。
穆長洲臉偏向她,薄唇微動:“夢裡怎會這般暗,我根本看不見你……”
舜音想伸手碰他,又停住,怕他發現這不是夢,轉頭端來案上燈火,照向他臉,卻發現他一直睜著眼,燈火卻似照不進他眼裡,那雙眼幽深如舊,卻凝然不動。
她手顫了一下,盯著他的眼,將燈放了回去:“沒事,我沒點燈罷了。”
終於知道妨礙了哪裡,他的眼睛……
穆長洲不說話了,沉緩閉眼,似睡似醒。
軍醫輕手輕腳走了進來,手中端著托盤,低聲道:“夫人,該給軍司準備今日的刮毒了。”
舜音看過去,托盤裡擺著一碗濃黑的湯藥,一堆瓶瓶罐罐,旁邊幾塊乾淨的白布,布上壓著兩把尖利的小刀。
她站起身,看著那兩把小刀:“你每日都這樣給他刮毒?”
軍醫垂頭:“夫人還是別多問了。”似乎怕嚇著她。
“夫人……”張君奉在門邊低低提醒,“今日應該就是最後一次了,軍司不能總這樣躺著,更不能失明,餘毒必須要清完。”
停了停,他又說:“這是軍司清醒時自己的命令,他本想在你回來前治好,沒料到你回來得這麼快……”
舜音看著行軍榻上的人影,他似睡了,手卻還緊抓在榻沿,睡夢裡也在忍著痛楚。
“要趕快,最後一劑藥猛,趁軍司難得睡著,會少些痛苦。”軍醫也提醒。
舜音轉開眼,盯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好,儘快。”
她往外走,到了門外,忽一停:“這些天下來,這樣的刮毒多少回了?”
張君奉剛要開口,她又別過了臉:“算了,不用說了……”她不想知道了,“就讓他以為是在做夢,我還沒回來。”
張君奉默然不語,轉頭招手,幾個隨從進了禪房,胡孛兒跟著走入,關上屋門。
屋裡多點了好幾盞燈,一下亮了許多。
舜音面朝著關上的門,看著門上映出的幢幢人影。
勝雨走了過來,扶住她胳膊:“夫人去歇一下吧,軍司定會無事。”
舜音抽出胳膊,轉身往外,一手摸到懷間摺子,才想起自己本有一堆的話要問他,偏偏回來後看到他成了這樣。
天黑了,小院中也懸了好幾盞燈,前面的佛殿卻昏暗。
舜音默默走入,站到正中那尊佛像前。
空曠的殿中燈火飄搖,只這一尊佛像,依舊寂靜冷清。
她忽然想起曾和穆長洲一起站在這裡的場景,當時他說:“若能讓我祈願實現,我也可以敬他。”
她從不信這些,現在依然不信,靜靜看了片刻,卻還是斂衣跪在了蒲墊上,合十雙手,垂首拜下。
若能讓她祈願實現,她也可以敬拜。
就讓他以為她還沒回來,自己撐過這關。他已經獨自走過許多險關了……
寒風往佛殿內吹,吹至入夜,遠處僧侶們隱約的晚課誦聲早已結束,四周什麼聲音都沒有,後面的禪房裡似也毫無動靜。
勝雨過來放下齋飯熱茶,又悄然退去。
舜音還跪坐在鋪墊上,眼神自佛像轉去香案,看見案上擺著佛箋,空著的思緒才回籠,想到什麼,起身走近,手伸去佛像蓮座下,摸出一張卷著的佛箋。
是當初他親手寫下,留在那裡的祈願。
舜音展開佛箋,手指一頓,眼神凝結。
“祈願吾妻,左耳康健,永聞吉音。”
禪房裡,穆長洲和之前一樣,被扶著側靠在行軍榻上,由軍醫灌下一口藥汁,又立即吐出,牽引出血跡。
他的中衣已被解開,手臂搭在榻沿,幾處包紮好的傷口都已拆開,剛被火燒過的刀刃刮過一層,血滴下,落入地上鋪著的草灰。
腿上綢褲捲起,幾處刀傷一樣颳了毒,還在滴著血。
穆長洲早已痛醒,一手抓著榻邊,喘氣問:“她是不是回來了?那不像夢……”
張君奉在旁扶著他,皺著眉:“沒有,夫人還沒回來,那就是夢。”
“哐”一聲響,穆長洲剛又被灌下一口藥,驟然吐出,手臂一下脫力,帶落藥碗砸落在地,俯趴在榻邊,急促呼氣、吸氣。
“軍司!”胡孛兒慌張喊。
舜音捏著佛箋,倏然抬頭,心頭一扯,飛快往後走。
用力推開禪房門,一眼看到眼前場景,她腳步一停,才看清他在經受什麼。
“軍司!軍司!”胡孛兒的大嗓門格外刺耳。
軍醫臉色煞白地將人扶著躺回,迅速包紮他手臂傷口:“應當沒事了,只是藥性太烈,怕軍司撐不過去……”
一名隨從匆匆送了碗新湯藥進來。
胡孛兒怒道:“怕撐不過去還要用藥!”
軍醫已將傷處都包紮好,接過湯藥,猶豫停住:“可、可這是軍司自己的命令,他說要儘快治好,他能熬過去。”
“……”
舜音走過去,接了藥碗。
軍醫一愣,不敢多言。
胡孛兒驚愕地看著她,張君奉在旁白著臉。
穆長洲仰躺著,中衣沾了斑斑血跡,睜著眼,胸膛劇烈起伏,露出滿身斑駁可怖的傷疤,即便此刻已意識不清,也仍忍耐著沒怎麼出聲。
舜音端著藥碗的手發涼,在榻邊坐下,問:“熬過去就能好?”
軍醫回:“按理說毒已清得差不多了,應該會沒事……”
“好。”舜音一手伸去他頸後,手臂用力托起他頸,“我也信他能熬過去。”
盯著他無光的雙眼看了一瞬,她緊緊抿唇,將藥碗遞到他唇邊,頂開他牙關,灌了下去。
藥碗又落了地,碎成兩半。
穆長洲猛然俯身吐出,一手扣緊榻邊,手背青筋凸起,額間冷汗涔涔。
舜音伸手接住他,他一手抓到她衣襬,躺在她膝上,半垂著眼,喉間低嘶出聲。
舜音緊緊按著他肩,忽覺他不動了,聲息驟止,眼眸凝固,胸膛也歸於平靜。
她怔住,伸手想去按他心口,卻懸在那裡,不敢落下,手指微微發抖。
張君奉最先反應,催軍醫:“快想法子!”
軍醫上前探了探他心窩,急忙叫人出去煎藥。
胡孛兒已衝出去吼:“再多叫幾個軍醫來!”
所有人都在奔忙。
舜音怔著,一手撫過他唇邊,不讓藥汁流去,一手託著他頸,低頭說:“那不是夢,我真回來了,你不是說等我回來,一切就都好了?”
穆長洲沒有回應,沉沉眼底再無當初的黑湧。
舜音手終於按上他胸口,貼上那些傷痕:“再撐一撐,你已是涼州總管,他們當初不能除了你,現在也不能。”
胸膛裡還有微弱的心跳,緊貼在她冰涼的掌心下,卻似越來越弱。
舜音心沉下去,耳邊莫名翻湧出他說過的話。
他要她好好活下去,質問她是不是忘了還有人在涼州等她,還說即使他死了也要她好好活著……
每次都是他在拽著自己,現在自己卻要拽不住他了。
袖中收著的佛箋掉了出來,飄落他胸前,皺卷著,露出裡面的字。
舜音低頭,抓著他手,貼上自己右耳,聲顫在他耳邊:“二郎,我右耳也要聽不見了……”
穆長洲已不知多久沒做過郡公府的夢,現在卻就身在郡公府的漫漫長夜裡。
“二郎。”有人在叫他。
他回頭,沒看見家裡人,偌大郡公府空蕩無人。
剛要走,卻看見夜色裡一點微火,似有人在等他。
他緩步走近,看見舉火引路的身影,清冷眉眼,灼灼奪目,正在前面喚他:“二郎。”
他停住,那果然不是夢,她真的回來了……
耳上忽的一沉,舜音抬眼,被她抓著的手已在她耳上按緊。
穆長洲凝固的眼一動,胸口猛然起伏,終於換過氣來,伸手摟住了她,嘶啞出聲:“別怕,音娘,我沒事,我死不了……”
有什麼滴落在他胸口,晶瑩滾熱地劃過那些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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