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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音是被先前幾次出行給弄出習慣了,還以為這次帶著她又是有什麼事,卻原來只是做個陪同,那倒鬆了些心。

想起離開軍司府時,封無疾那掛心的臉,也不知道這兩日他自己在涼州待著如何了……

“現在如何了?”穆長洲忽然問。

舜音愣一下,起先沒回味過來他在問什麼,看到他目光往自己腰上一掃,才會意,是在問她腰還疼不疼,看了看左右,故意說:“不知道。”

穆長洲如受回敬,嘴邊又浮出笑意,只好不說了。

風中送來陣陣馬蹄聲,舜音餘光瞥見人馬蹤跡,回了神,轉頭看去,另一行人馬正從西面往此而來。

和談隊伍停下,穆長洲笑一收,打馬而出,看著對方到了眼前。

為首的人三十來歲,髮膚皆淺,舜音一下認了出來,居然是那個許久未見的令狐拓,他領著幾個兵卒先行到此,後方還跟著大隊人馬,看來不下千人。

令狐拓早已盯著穆長洲,一張嘴,口氣依舊毫不客氣:“聽聞你一戰退敵,如今名聲正盛。”

穆長洲說:“怎麼,你是特地從甘州趕來道賀的?”

令狐拓冷眼冷語:“奉總管府令,肅州劉都督已被遣返,此行和談,由我自甘州率兵馬來,在此接應。”

大概是他們不合人盡皆知,和談隊伍裡都沒人敢作聲。

舜音暗自意外,劉乾泰被遣返是意料之中,但又何必讓令狐拓率兵來接應,轉頭朝其來處看了一眼,自西而來,料想甘州往北原有條很順暢的路徑,她回頭看一眼穆長洲,他卻像是毫不意外。

“總管府有心了,涼州不缺兵馬,還自甘州調兵相助。”穆長洲似笑非笑,“那你就在此好好接應吧。”

說完他一扯韁繩,轉頭回了隊伍,一手在舜音背後一按,徑自帶她往前。

令狐拓帶領人馬停在原處,看著隊伍遠去,始終沒有半絲好臉色。

出去很遠,都快看不到令狐拓身影了,舜音才輕語:“怎會安排他來?”

穆長洲聲無波瀾:“就當是接應好了。”

舜音聽他口氣,忽覺此行沒那麼簡單了。

頭頂一陣嘹亮的鷹鳴,她回了神,遠遠望出去。

時已進秋,曠野上的草綠也浸了墨般沉了,風更大,吹動草拂,已越來越接近和談處。

一人快馬從前方急奔而至,是涼州派去探路先行的兵卒,直奔到隊伍前,向穆長洲見禮。

“軍司,剛收到訊息,西突厥可汗與可敦往東南向而去,暫時停靠在河西外圍,著處木昆部首領與軍司於此地談判首輪。”

隊伍頓時停下。

穆長洲問:“他們已準備好了?”

“是,處木昆部已在前方和談處扎帳。”

舜音一聽就皺眉,她一向覺得處木昆部行事狡詐,現在臨時變動,難免讓人覺得古怪。

穆長洲卻沒說什麼,坐在馬上一言不發,如在思索,許久,朝她看來,口中說:“繼續走。”

舜音與他視線對上,只覺如在提醒,不禁握緊了韁繩,先前心思還放鬆,此刻又懸緊許多,但想了想,他如今兵權在手,未必沒有安排。

不出幾里,就看到了一方氈房,只一頂,前後左右皆是空地。

是特地挑選的這無人之處作為和談地點,處於雙方中間,又更近涼州。

那頂氈房的後方有一隊處木昆兵馬在護衛,皆胡袍辮髮,手持彎刀,但離了至少有幾十步遠。

氈房前面站著幾人,在等候迎接。

和談隊伍停下,幾人之中立即走出一個胡服辮髮、官員模樣的男子,朝隊伍抬手見漢禮,說一口流利漢話:“請涼州軍司下馬解兵,雙方兵馬各自後退一里,入帳和談。”

穆長洲打馬而出,掃視一圈,沉聲說:“此戰涼州才是勝方,若非念在可汗親來,就該由你們入涼州跪請求和,你們於此先行安帳,竟還要求我解兵而入?”

官員變了臉色,忙道:“軍司見諒,兩方和談,本就該不帶兵刃啊!”

舜音不動聲色地看著,只覺他們得寸進尺。

穆長洲卻不急不緩:“處木昆部首領何在?”

“首領正在帳中等候。”

他冷笑一聲:“讓他自己來與我說。”

官員一驚,匆忙返回,不多時,氈房裡就有人走了出來。

舜音立即看了過去。

出來個身形魁梧的男子,深眼鷹鼻,發往後梳,長垂辮髮,穿翻領胡服、翻口皮靴,右耳穿孔,戴金圓耳環,一身醒目的西突厥貴族裝扮。他抬起左手,按胸見禮,漢話說得也算清楚:“處木昆部首領賀舍啜,軍司難道是不放心這裡?”

舜音看著他,在辨認他身份。

西突厥共分十姓部落,東西廂各五部,每一部的首領都稱為“啜”,處木昆部的首領名字,她還是第一次得知。

但這張臉……她細細看著,卻很熟悉。

穆長洲說:“要我放心,總要拿出誠意。”

賀舍啜問:“軍司想要什麼樣的誠意?”

穆長洲在馬上居高臨下說:“我可以讓兵馬後退,也可以解兵入帳,但若我今日在此涉險,責任皆歸處木昆部,屆時便以那片閒田作為賠償,將之徹底歸還涼州。”

賀舍啜大驚失色。

別說他,此言一出,就連和談隊伍裡不少人都露出了詫色,後方騎兵身下的馬都似感受到了,不安地抬蹄刨地。

舜音也驚愕地看了眼穆長洲。

“閒田”並非一塊普通閒置田地,而是涼州東北向的一片土地,原屬涼州,多年前被吐蕃趁虛而入侵佔了去,輾轉又落入西突厥手中,此事少說也有十餘載,連她都清楚。

這片土地後因雙方爭奪不下,最終就以閒田處置,哪一方都不得派駐兵馬,不做歸屬,也不許漢民耕種、築城。

但實際上,西突厥的人卻悄然在那裡放牧,也就成了河西的一塊心病,誰都想將之拿回,畢竟這是曾讓河西顏面盡失的往事。

但現在,穆長洲卻以此為要求,作為解兵進帳的條件。

舜音甚至覺得,他先前得知臨時變動的訊息時,就已有了這樣的謀劃。

賀舍啜板著臉不做聲,周圍的人也沒一點聲響,都被這話駭得站不住腳一般。

穆長洲冷冷道:“既不接受,便去將你們可汗請來,按涼州要求,另行設帳和談。”說罷就要扯韁走人。

賀舍啜豎手阻攔:“且慢!”方才一驚之後,他倒又鎮定了,“可以!便依軍司所言!”

穆長洲停頓:“首領能做主?”

“我今代表我主可汗,自然可以做主。”

穆長洲點頭:“好,那立下文書再進帳。”

賀舍啜臉色變了又變,一片鐵青,抬手喚:“取紙筆,立文書!”

穆長洲終於從馬上下來。

舜音跟著下了馬,眼看著幾個處木昆兵卒抬來一張細窄長案,在上面鋪上厚厚的羊皮紙。

她心思輕轉,這樣的條件都能答應,要麼是真的誠意足夠,要麼就是覺得立了也無所謂。

筆墨已備,賀舍啜想取筆,卻被穆長洲搶了先。

他抬手取了筆,長身立於案前,飛快落筆,洋洋灑灑,一揮而就,擱下筆時說:“以我所寫為本,簽字落印。”

賀舍啜臉似又青一層,但還是提筆簽下了突厥文,自袖中取出金印蓋上。

穆長洲回身朝隊伍一招手。

隊伍裡立即去了兩名涼州官員,著手謄抄,再請賀舍啜落印,看模樣竟隱隱激動。

全部弄好,已近日暮,風聲更狂。

入帳前,卻還需雙方檢視。

賀舍啜下令,將氈房門簾掀開,請涼州官員入內檢視,又讓所有人都出來。

出來的都是女子,只五六個婢女。

涼州官員們查視過氈房後,回來向穆長洲稟報無事,才退去後方。

穆長洲收了原份文書入懷,將馬韁交給身後兵卒,解刀遞去,吩咐:“刀弓卸去,留馬。”說完他空著手,立於帳前,以示自己解了兵器。

兵卒牽著馬往後,似是得了個命令。

賀舍啜道:“我知軍司攜妻來見我國可敦,才帶了婢女在此伺候,稍後只我一人與你們夫婦對談,如此方能安心。但如此一來,也只有我與軍司尚有可戰之力,我願請涼州兵馬驗身,請軍司也容我等驗身再入。在場婢女,你們也儘可查驗,但也請容婢女查驗夫人。”

穆長洲看一眼舜音,她摘了帷帽,交與隨侍,趁機輕微頷首,他才轉頭說:“可以。”

兩名涼州騎兵上前,依次按過賀舍啜全身,退開,確實毫無兵刃。

穆長洲張臂,兩名處木昆騎兵也上前,在他周身按過,一樣退開,毫無兵刃。

涼州騎兵又走至那幾個婢女跟前,那五六個突厥女子竟毫不羞赧畏縮,張開手臂,任由他們按查。

兩名騎兵並無多餘舉動,只按照慣例在她們身上查了一通,就返回了,向穆長洲抱拳,看來也安全。

那幾個婢女朝舜音走來,還很懂事,先在旁邊攔了一排,擋著他人眼光,才走近一人來查。

舜音抬手,對方在她身上依次按過,手法竟與那些兵卒一樣熟悉,她眼神微動,沒有表露。

對方的手甚至還在她胸口衣襟撫了一下,才收回,五六個婢女全都退回去了。

賀舍啜放了心,臉上露出笑,抬手作請,帶頭往裡走。

穆長洲一手握著舜音手腕,跟著往內。

雙方所帶兵馬都不多,此時按照約定,各自後退一里。

涼州和談隊伍裡的幾名官員也一併退去。

只這陣功夫,天便黑了。

帳中果然空蕩,也毫無裝飾,地上鋪著厚毯,其上也就兩張小案,一左一右相對而設,看起來確實風險全無。

但舜音從進入的那刻起就察覺穆長洲握她的手腕很緊,心裡留了意。

賀舍啜在右側坐下,請穆長洲居左而坐,以示尊敬。

穆長洲拉著舜音到了左側,一掀衣襬,坐了下來。

舜音跟著坐下,他到此刻才終於鬆開手。

賀舍啜拍了拍手,立即進來兩個婢女,在帳中點亮燈火,緊跟著又進來兩名婢女,送入了裝滿金盃的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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