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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長洲先一步走入,她緊跟著進去,迅速看一眼上方。
總管夫人劉氏看來與她母親年紀相仿,今日場合竟穿了一身湛藍彩紋胡衣,坐在上首頗有威儀,未等他們見禮,搶先說:“不必客氣了,我又不是總管,私下見一見軍司的新夫人罷了。”
穆長洲沒說話,只稍側身,讓身後的舜音身姿完全展露出來。
舜音還是低垂眉目行了一禮。
劉氏看了一眼就道:“果然建議總管選封家女兒沒錯,竟挑到寶了。”她看看穆長洲,又看看舜音,笑起來,“真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般配。”
舜音才知道這樁婚事裡還有她的功勞,瞥一眼身旁的穆長洲,不防他也偏頭看來。
二人目光一觸,又各自轉開。
劉氏朝舜音招手:“軍司隨意,我只與你夫人聊幾句。”
穆長洲依言讓開兩步。
舜音自他身旁過去,走近上方,暗鬆口氣,這位總管夫人聲音不低,但剛才站得實在有些遠,總算可以近前聽清了。
到了跟前,劉氏又看她兩眼:“你們渤海封氏的名聲我早有耳聞,你父親曾是兵部尚書,母親還跟我一樣封了郡夫人呢。”
舜音垂眼看著自己的裙邊:“都是往事了。”
劉氏笑了聲,似乎也不當回事,接著寒暄:“總管雖是奔著聯結中原之意定了這樁親事,但能相中你,說明你與軍司有緣。”
舜音腹誹:自然有緣,還早就認識了……
大約是她不做聲,劉氏換了個話頭:“不知你待字閨中時有哪些愛好,剛來涼州若不習慣,可以找些事做一做,很快就會踏實了。”
本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客套,舜音卻留了意。她的手一直收在袖中捏著那冊書,此時聞言,抽了出來:“請總管夫人過目。”
劉氏接過去,看見封面上寫著《封氏聞見記》,好奇道:“這是什麼?”
舜音說:“這是我同族先輩封演所著之書,涵蓋掌故、古蹟、雜論以及諸多軼事。我有心效仿,想將自己的見聞也記述下來,偶爾會忙些這個。”
劉氏詫異:“你還會撰文?”
舜音笑笑:“打發時間罷了。本想嫁入涼州後多些見識,也可以多寫幾筆,但我初來乍到,只怕不適宜多出門走動了。”
劉氏不以為意:“你們世族女子就是規矩多,這有何難,軍司不是常有公務要四處走動嗎?正好帶上你。你們新婚燕爾,常在一起不是更好?”
舜音沒料到她會這麼說,轉身向後看:“這樣行麼?”
穆長洲從她拿出那冊書起就一直看著她,此時她面朝自己,姿容柔豔,盯著他的一雙眼卻認真,不像玩笑。
他迎著她視線沉默一瞬,帶笑點頭:“行。”
劉氏立即道:“便這麼定了。”說著又衝舜音笑,“想不到你如此有才,恰好軍司也是文采蓋世,更般配了。對了,你未必知道吧,軍司當初可是年少一舉高中的大才。”
舜音心想怎麼不知道,還見過呢。
緊跟著劉氏就道:“不過軍司不愛提年少往事了,便不提了。”
舜音又往後瞥一眼,穆長洲站在那兒並未接話,倒像還在看她。
約莫過了三盞茶的時間,這番拜謝才算結束。
其實只是一通閒話,還只是劉氏在說。
臨走,劉氏又叫住舜音,自座邊取了一個扁長的木匣,連同那冊書一同塞入她手中,低聲說了幾句。
舜音往右側身,儘量靠近才聽清她說的是:“你們這些世家女子都太矜貴了,不如多看看我送的書,回頭好好學學,才能拴牢軍司。”
說完劉氏又笑一聲,擺擺手,不等她道謝就離座走了。
舜音捧著那隻木匣和書,回頭看一眼穆長洲,什麼叫栓牢他……
穆長洲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轉身出去。
她緊跟出去,那冊帶來的書又塞回了袖中。
一路返回如同去時一樣,各自無話。
舜音坐在車裡暗忖,他應當會問這事才對。
果然,回到軍司府門前,她剛自車中下來,便被穆長洲打馬攔了一下。
“音娘何時有了這些文事愛好?”他開口問。
那日胡孛兒說她帶著手稿,穆長洲並未在意,今日才知竟然真有,但剛才回憶了一路,少時從未見她喜好過這些。
舜音抿抿唇:“七年未見,穆二哥都變了這麼多,我自然也不是當初模樣了。”她心裡補一句:何況你我當初也算不得彼此瞭解。
穆長洲目光落在她堆雲似的烏髮上,又看了看她平靜的臉:“確實不是當初模樣了。”
舜音沒聽清,抬頭看他一眼。
穆長洲在馬上坐正,朝後方招一下手。
出門來迎的昌風立即上前。
他吩咐說:“我即刻前往官署一趟,今日就算了,以後每逢巡遊公幹,知會夫人同行。”
昌風看看舜音,垂頭稱是。
舜音立時眉目舒展,站在一旁很乖巧。
穆長洲要走,忽然掃了一眼她手上木匣:“裡面大概不是什麼好東西,勸你別看了,想必你也用不著。”說完一振韁繩,策馬走了。
隨行兵卒緊跟而去。
舜音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離開的方向,他這是聽到了什麼不成,忽然說這些……隨即馬上轉頭,快步進府,直去後院。
一路腳步越走越快,直至進入房中,合上房門,她匆匆坐去案邊,放下木匣和書,將自己收好的折本取出。
抽出最新的一冊翻開,是她那晚寫下的“會寧關”三個字。她捲袖研墨,一邊閉眼回憶當日入關時見到的情形:守軍幾何,防範如何……再睜眼,取筆蘸墨,飛快落筆。
很快紙上多出幾行字,卻又是再尋常不過的描述,沒有半個字提到守軍與防範。她停筆,輕輕舒出口氣,想起弟弟封無疾。
自長安出發前夕,封無疾曾將聖人的任命詔書悄悄給她看過。當時看見裡面一句“眼明耳闊,觀八方以寧州郡”,她便留了心思,料想聖人安排他做秦州司兵參軍,是要讓他借軍職觀察蒐集邊防情形。
而秦州正對著的最大邊防要地,便是河西地界。所以這要觀的八方里,首要就是涼州。
封無疾當時一路都因婚事生著氣,心思沒放在上面,想必被她點醒後就該反應過來了。
雖不明白聖人為何需作如此安排,但這對封家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是破局的希望。
舜音擱下筆,拿過另外幾冊折本,封面已然陳舊。她隨手翻開一冊,裡面有不少地名,有的地名下面寫滿,有的下面只寫了幾句,是多年前她留的痕跡了。
她確實不好文事,反而因著父親的影響,樂於觀察兵事:防務、軍情、部署、輜重……少時總與族兄弟們待在一起,也是因為他們願意與她討論這些。
早年孩童玩耍,從未當真,年少才嘗試蒐集記錄。那時穆長洲早已高中離京,自然不會知道。
只不過很快家逢鉅變,她獨居道觀,六年未能踏出長安一步,也再沒做過這些。
那本《封氏聞見記》不過是個幌子,本以為今日去總管府要費些功夫提出,才好獲得四處觀望的便利。沒想到總管夫人竟很希望她與穆長洲時時黏著,直接給了她接近軍務的機會。
舜音想到此處,唇邊牽出笑,一邊伸手開啟了那隻木匣,裡面果然是劉氏給的一冊書。
一翻開,只看見上面交疊重合的男女身體,極盡纏綿,她眼皮一跳,連忙合住,臉已燙了起來,才知道這書裡講的是什麼。
緊跟著就想起穆長洲臨走時的那句話,舜音臉上更燙,自言自語一句:“確實用不著。”說完一把拿起來,起身走去櫃旁,直接塞去了最底下。
第七章
陽春已到極致,涼州卻仍是春意蕭瑟,府中也只有零星綠意。
一大早,勝雨手中提著一串碎玉片子做成的風鈴,懸在舜音居住的東屋門上,碰出一陣鐺鐺脆響。
舜音站在門邊,聽著這清晰的聲音,點頭說:“可以了。”
勝雨垂手問:“夫人為何要懸這個?”
舜音說:“這在長安叫佔風鐸,可以用來佔風向。”
勝雨只當她是為了緩解思鄉之情,可又覺得這位置不妥:“還是替夫人懸去簷下吧,這裡風吹不到,又是在門上,開關門都有聲響,有人靠近也容易碰上。”
舜音心想那不正好,不然還懸它做什麼,口中道:“無妨,就這樣。”
她說著話,眼睛往主屋那兒看,忽見主屋門開,走出了那道頎長身影,立即轉身回到房內。
很快瞥見勝雨在門前見禮,大約是他經過時停了一下,隨後沒了動靜,人應該是去外院了。舜音忙又走去門口,外面果然不見穆長洲身影了。
她暗自擰眉,好幾天了,他莫不是把那日說好的事給忘了?
還沒想完,昌風自外院匆匆走來,到了門前垂首道:“請夫人準備,軍司今日外出,已出府門等候了。”
舜音頓時心頭一鬆,端莊點頭:“知道了。”
昌風覆命去了。
勝雨聽出她要出門,便要進房伺候她準備。
舜音已然回頭,一手取了帷帽便往外走,其實早準備好了,腳步太快,連帶門上的佔風鐸都被她衣袖拂得一響。
走出府門,穆長洲果然在門前等著,正束著護臂,轉頭看她:“來得真快。”
舜音將帷帽戴好,淡淡回:“怕來晚了耽誤公事。”
穆長洲似笑非笑地點頭,往階下走:“那走吧。”
階下還站著牽馬等候的胡孛兒和張君奉,眼睛都在看她。二人身後跟著接應時的那一行持弓兵卒,想必都是穆長洲的親兵近衛。
胡孛兒抬手朝她略略見了一禮,指著階下一匹騮色高馬,大嗓門地道:“聽說夫人也要去?那可只能騎馬了啊!”
舜音走過去,看一眼那馬,轉頭問穆長洲:“這是給我備的?”
穆長洲翻身坐上自己的黑馬,點頭。
舜音理一下衣袖衣襬,抓韁踩蹬,輕鬆坐上了馬背,馬立時小跑,帶著她搶先往前。
胡孛兒眼都睜大一圈,直直瞅著她騎馬出去的身影,這麼熟練?
一旁的張君奉也不禁看了過去。
穆長洲接了昌風遞來的橫刀掛在腰間的蹀躞帶上,又一手接了長弓,打馬往前,經過他們身前時說:“那是前兵部尚書之女,會騎馬有什麼可驚奇的。”
二人總算不看了,立即上馬跟上他。
舜音隨馬往前小跑了一段就勒停了,回頭看一眼,穆長洲已打馬過來。
她握著韁繩打量,看他身上青黑錦袍凜凜,腰佩橫刀,臂挽長弓,甚至比那晚剛重逢時的模樣還要英武勃發,晃一下眼說:“還是第一次見穆二哥這般裝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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