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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長洲身著錦袍,冠髮束袖,收手坐正,眼睛看著她。
昨晚夜色昏暗,直到此時舜音才徹底看清楚,這確實是穆長洲。
但變化太大了,五官仍似當初,卻已全然長開,英眉星目,眸中含光,挺鼻薄唇,沉沉然撇去了少年青澀,成了男人模樣。
默然無言地對視了許久,彷彿不相上下地對峙一般。舜音抿一下唇,終是先開了口:“穆二哥。”
穆長洲仍看著她:“我以為音娘已不記得我了。”聲音如昨晚一樣低沉溫雅。
舜音暗自蹙眉,原來早認出自己了。沒想到他會這麼叫自己,已多年沒人這樣叫過她了。以往在封家時他有這麼叫過自己嗎?並未留意過。
舜音又看他一眼,想起方才聽到的話,意有所指:“畢竟多年沒見了,穆二哥變化太大了。”確實變化大,竟能一箭射到她腳邊了。
穆長洲嘴邊牽出一絲笑意:“是多年不見了。”說著霍然起身,走了出來。
舜音不自覺抬頭去看他,心中詫異,他何時有這麼高了?
穆長洲幾步走近,比她高出快有一頭,身上織錦袍衫寬大,腰帶和護臂卻緊緊收束,愈發襯出他肩寬腰窄,身長如松。
他自她身旁過去,走到門口,朝外擺了一下手,轉頭問:“你我有多少年沒見了?”
舜音回神,想了想:“七年。”
穆長洲似也回憶了一下,點頭:“仔細想想,自當年曲江夜宴上你拒婚後便再沒見過,確實有七年了。”
他語氣如常,仿若隨口在說一件小事,舜音卻又被勾起了當晚回憶,想到父親,剛垂眼,忽覺不對,轉頭看他。
穆長洲已先一步出廳了:“走吧。”
舜音愣著,他剛說什麼?拒婚?他竟然知道自己拒過婚的事?!
第五章
行館外,眾人將車引出,等候啟程。
胡孛兒剛坐上馬,手裡另牽了一匹黑亮高馬,扭頭瞅著院門。
張君奉打馬在他旁邊,也總往院門看。
才兩眼的功夫,穆長洲從院中走出,徑自過來接了胡孛兒手裡的韁繩,一掖衣襬,踩蹬上馬。
胡孛兒立即道:“軍司果然在廳裡,方才是在與人說話?”
剛才他與張君奉在廳外等得正焦躁,忽見穆長洲自門邊現身,朝他們擺了一下手。
二人便明白這是讓他們準備上路了,立即招呼眾人出來等。
穆長洲沒答,只說:“你們方才太吵了。”
胡孛兒顯然已被這麼說慣了,乾笑兩聲:“我為軍司千里迎來了新夫人,軍司還沒賞我呢。”
張君奉在旁低叱:“賞你什麼?你接了總管手令就出發了,也不幫軍司留意些,就給迎來這麼一位!”繼而又低語,“總管這回可真是天大的人情,執意命令軍司聯姻中原,還上奏天子得了個心向皇都的好名聲,結果竟選了這麼個‘貴女’,不由分說就給定了。”
否則他們又怎會此時才來這裡接應,這樁婚事皆由涼州總管包辦,先前根本不需要軍司出面。
胡孛兒覺得他語氣不對:“你這是瞧不上她不成?”
張君奉望天:“我替軍司可惜罷了,以她如今情形,實在匹配不上軍司,更于軍司無半點益處。”
剛說到這裡,舜音從院中走出,身後跟著幾個婢女。
她出來時腳步略快,隨即一停,低頭看了一眼,才察覺帷帽拿在手上忘了戴,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周圍。
四周目光齊聚。
她身上是新婦當著的竊藍高腰綢襦裙,肩搭一抹霞色披帛,臂攬其間;烏髮挽髻如雲,堆珠飾翠;抬臉明眸丹唇,豔勝春光。
即便臉色冷淡,也難掩一身風姿綽約。
只一瞬,舜音掀眼朝穆長洲身上看去。
剛才被他那話一弄,自己緊跟著出廳,才走快了。
穆長洲目光也朝她看來。
舜音與他對視一眼,默默無語地去登車。
“我方才說什麼了?”張君奉忽然低聲問。
胡孛兒不自覺也低了聲:“你說她匹配不上軍司。”
張君奉道:“我現在改一下,除了姿容,姿容還是配得上的。”
胡孛兒難得正經地點頭,這位新夫人一路都頭戴帷帽,只道身形嬌柔可憐,今日才得見真容,便說是百裡挑一,啊不,千里挑一也當得起啊!
人已上車,穆長洲看了眼剛放下的竹簾,其實在廳中時就想說了,變化大的何止自己,她也一樣。七年,足夠她從金釵豆蔻長成女人了。
他目光一偏,轉去身旁二人身上。
胡孛兒一眼會意,不用他說,連忙高聲催促:“走走走,入城!”
馬車駛動,舜音仍懊惱地蹙著眉,忽然想起曲江夜宴上他轉頭看來的一眼,難以置信地想,難道當時他就聽見了?
她朝窗格外望去,穆長洲坐在馬上的肩背寬正,領路在前,看起來陌生又遙遠。她懷疑他就是故意挑明的,繼而又想起那一箭,轉開眼,暗自低語:“果真處不來。”
隔了七年也一樣,想必與他永遠也處不來……
兵騎列護,收刃馬下,接引新人直往涼州。
一路上隊伍專注前行,不像成婚迎新,倒像行軍。
直至午後,婢女貼近車窗輕喚:“夫人,夫人?”
車裡沒有應答。
胡孛兒聽著不耐煩,打馬回頭:“你不會大點聲?一路上都多少回了!”說完乾脆自己叫了聲,“夫人!”
窗格布簾掀開,舜音看了出來。
胡孛兒代替婢女問:“可要停下休整?”
穆長洲自馬上回頭,看向車窗。
舜音與他目光一觸,放下簾布:“不用。”
“倒像是真的耳朵不好。”張君奉在旁嘀咕。
胡孛兒打馬跟上穆長洲,小聲道:“這位夫人就這樣,其他都還好,就是一路都不愛搭理人,常要叫好幾回才應聲,果真是個有脾氣的!”
穆長洲目光從馬車那兒收回:“是麼?”
“是啊!”胡孛兒忽又想起一茬,“對了,她還說自己會撰文,帶著什麼手稿呢!”
穆長洲問:“你看見了?”
“嗯?那沒有。”胡孛兒扯扯絡腮鬍,“我也不信。”
張君奉嘆息:“聽著更配不上軍司了。”
穆長洲扯馬往前,不置可否。
隊伍果然沒停,一路直往西去。
舜音在車中沒再露過面,偶爾聽見外面有說話聲,也不知在說什麼,嗡嗡作響,惹人煩悶,索性避開車窗而坐。
車外天光逐漸暗下,臨近傍晚,夕陽將落,似有縹緲擊鼓之聲隨風送來,隊伍行速緩了許多。
舜音隱約聽出那是提醒宵禁的鼓聲,掀簾望出去,目光一凝。
城牆闊築,雄渾蔓延,在這蒼茫天地裡彷彿看不到邊界。嚴壁高聳直上,城樓似已接天,斜陽如血,墜挑城頭。
涼州自古號稱“天下要衝,國之蕃衛”,現在已在眼前。
舜音看向城上,那裡齊齊整整的守兵服甲持戈,寒光爍爍,防衛得密不透風。
她細細看了幾遍,心底暗忖:涼州軍政在穆長洲職內,這是他一個進士出身的人管出來的?
越發覺得他與以往判若兩人了。
忽來幾匹快馬,自城中奔出,直迎向隊伍前列。一名青衫官員打頭,其後跟著幾個守城官兵,勒馬後齊齊向穆長洲見禮,似已恭候多時。
官員先大聲恭賀拜喜,接著道:“為賀軍司新婚,總管特置厚賞,請軍司返城後即入總管府領賞。”
身後數騎守城官兵一道齊聲恭賀。
穆長洲點頭,轉頭吩咐:“送夫人先行入府。”說完一振韁繩,打馬往前,先進了城門。
官員等人忙拍馬跟上。
舜音看著他身影入了城門,直至不見,心想他還真受倚重。
胡孛兒已在嚷:“走了走了!”說完奔去隊伍前領路,似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馬車又再駛動,舜音收回目光,隨隊入城。
宵禁時刻已至,街上行人散去,但兩側燈火明亮,隱隱人聲傳出,仍能讓人覺出熱鬧簡直不下於長安。
車馬踏過大街,振振有聲,也許有不少人在探頭張望,但很快就連同人聲燈火一起被甩遠了。
約莫兩刻,車外又現明亮,馬車一停。
舜音抬眼,竹簾已被婢女挑開,一眼看見車外開闊的府門,門前僕從挑燈,四下亮若白晝。
“請夫人入府!”胡孛兒大聲請迎。
什麼婚儀都沒有這一刻直接,舜音拎拎神,戴上帷帽,探身出車。
一名婢女連忙過來攙扶,舜音手腕剛要被碰到,想起自己衣袖裡還藏著匕首,及時往回一縮。
婢女嚇了一跳,退開看著她。
“夫人這是幹什麼?”張君奉剛下馬,莫名其妙地看了過來。
舜音此時才打量了他兩眼,此人確實清瘦,但也頗高,也就比穆長洲矮一些,稍顯年輕,約莫二十剛出頭,看似文士,卻是武人打扮,仔細一看,光是臉就不像以前的穆長洲,認錯全怪當晚天黑光暗。
她對此人沒什麼好感,收住手,徑自下車走向府門。
張君奉沒料到會被無視,睜大雙眼去瞅旁邊。
胡孛兒在旁衝他擠眉弄眼:你別是那些得罪她的話被知道了吧!
府門邊挑燈的僕從分成兩列,恭迎剛到的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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