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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盧秉真第二次來淵山堂。

淵山堂給人的感覺和盧峙本人很像,都是透著一種老年人的暮氣沉沉和精明算計。

盧秉真跪坐在案几前如是想著,她其實頗有些畏懼這位看起來笑眯眯的祖父。

五堂姐的事情,母親李氏也不曾隱瞞她,是以盧秉真是知道這個祖父是如何輕易地放棄寵愛了十幾年的孫女的。

“九娘,你也長大了,一家有女百家求,你自個有什麼想法嗎?”

聞言,盧秉真謹慎地回答道,“孫女不知,想來不過是父母之意、媒妁之言。焉有孫女自己做主的道理?”

盧峙對此不置可否,他語氣透著一點誘導,看似隨意道,“也合該如此,九娘果然是個懂規矩的好孩子。我近日聽下人回稟你一直在讀邸報,可有讀出什麼見解?說於祖父聽聽。”

“孫女不才,只粗略知道了官員變遷,不敢談見解。”

“九娘太過自謙了,你可是能想出設立常平倉的人,可是絕非尋常閨秀中的小娘子。”

盧峙的目光深沉地審視著眼前的孫女,心想,“如此聰明之人,只嫁於王家七郎未免太可惜了。若是嫁入東宮,九娘將來必是足以影響太子乃至於朝堂的人。

若是太子在范陽盧家的支援下登基,又深受九娘這個出身范陽盧家的太子妃的影響,那范陽盧家足以成為與前朝時期琅琊王氏相提並論的世家。“

光復范陽盧家作為世家大族榮光的誘惑太大,盧峙都維持忽略了兒子盧蘄作為下一任范陽盧家的掌舵人的想法。

在他看來,只要能勸說九娘自願嫁到東宮為太子妃,兒子盧蘄也沒什麼好怨怪他的。都是小兒女自己的意思,關他一個做祖父的什麼事情。

盧峙沒有想到的是,一念之差居然反倒加速了范陽盧家作為世家的消亡。往後的數十年間,盧蘄確實是名留史書的賢臣名相,可他一手推舉完善的科舉制確實進一步加速了世家的瓦解。

至於盧峙本人所期望的鞏固世家大族地位聲望,盧蘄和盧秉真父女倆完全沒往這個方向努力,而是往相反的方向上一路狂奔。

看出孫女如此牴觸防備,盧峙也不急著說什麼,慢條斯理地沏了一壺茶,開始說起當今朝堂局勢與天下紛爭的種種來。

說到當今天子疑心病一天比一天重,已經越來越猜忌素有賢德之名的太子。說到除太子外的幾位皇子皆無為君之德。又說到北地那位當年率兵襲擊宣化城的斛律已經登上可汗之位,正磨刀霍霍向中原。

說著說著,盧峙滿意地看見九孃的手剋制不住的顫抖起來,臉上的冷靜淡然之色也漸漸消失。

盧秉真罕見地在長輩面前失禮,她倉皇起身,匆匆告辭後便步履凌亂地走出淵山堂。她的速度越來越快,到最後竟然是不顧禮儀地奔跑起來。

身上的環佩叮叮噹噹的響成一片,裁冰甚至跟不上自家小娘子的步伐。

留春塢內,盧秉真少見的將所有伺候的人全部都趕到屋外,只有她一個人安靜待在屋子裡。甚至在裁冰溫聲軟語的想進來點燈時,盧秉真都一聲不吭。

暮色四沉之時,盧蘄才匆匆踏入盧宅之內。李氏派去的僕從早就告訴了他今日發生了什麼。對於父親所做之事,盧蘄做兒子的無法多做評價,只能說子不言父過。

盧蘄最為擔心的還是女兒阿蕤的想法,若是女兒當真聽了祖父的話,決意要為家族榮光犧牲自己的後半生幸福。他就當真不知如何去阻攔為光復家族而野心勃勃的父親了。

“阿蕤,開門。是爹爹和孃親來了。有什麼話不能和爹爹孃親說呢?“

待開門點燈之後,出現在盧蘄夫妻面前的就是仍舊穿著白日衣裳,眼神茫然的阿蕤。

李氏攔住了就想說話的盧蘄,吩咐瑪瑙帶著裁冰和融雪一起幫阿蕤洗漱梳妝。李氏站在屏風之外,語氣平靜地說道,“阿蕤,身為世家女,無論何時都不能失了體面。“

盧秉真像是終於緩過來神,家常打扮的她抬起眼睛看著父母,低聲問道,“世家是不是在科舉制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被撅了根基了?”

“阿蕤,你只是世家的小娘子,既不能科舉入仕,也不能封侯拜相。那世家的榮光自然也不需要你去維持。阿蕤,聽爹孃一回,嫁給王家七郎外放去京外過逍遙自在的日子吧,就像是你小時候那樣不好嗎?”

盧秉真的語氣越來越冷靜,“可是世家之間同氣連枝,盧家落敗的話,即便王家七郎是個足以託付終身的好郎君,只怕也無法抵抗住王家的長輩來保護好我吧。更何況,如今的范陽盧家乃是各世家之首,若是盧家的落敗了,王家又能維繫多久的榮光呢?”

熟知前朝世家空談誤國,卻時時掌控官場情形的盧蘄,在重重壓力之下,終於冷笑著說出,“如果世家就是寄居在王朝百姓身上的附骨之蛆,連世家之人本身都要為了世家榮光讓路的話,那世家也就不必再存在了。”

李氏、盧秉真以及屋內的一眾侍女都被此語驚駭住,一瞬間屋內鴉雀無聲。好在今日能被留在屋內的,都是幾人的心腹之人,倒也不用擔心此語外洩。

盧秉真沉默良久,終於鼓起勇氣道,“爹爹、孃親,明日便是上巳節,阿蕤想要親自問問太子殿下。”

盧蘄和李氏還想要左右盧秉真多想法,但是想到她自小便是打定主意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性子,兩人也只能嘆了一口氣。

第二日,盧家小娘子們領著一群侍女親衛浩浩蕩蕩的前去樂遊原上游玩。樂遊原上各家早就用綢緞搭起了一個個帷幕,放眼看去,盧秉真不出意外的看見許多眼熟的小娘子們。

六娘對上巳節興致最高,剛剛到樂遊原上便嚷嚷著要去水邊袚褉祛病。她手中握著一把蘭草,笑嘻嘻的準備蘸上河水灑在周圍人的身上。

盧秉真心裡有事情,但也難免被六孃的情緒所感染,唇邊瀉出淺淺笑意,“六姐姐、七姐姐,你們一起先去河邊玩吧,我遲點再去。”

七娘是個心思敏銳卻內斂的人,她平日裡不聲不響,但其實對人情緒的變化很是敏感。今日自出門以來,七娘就能感覺到九妹妹其實興致不高,似乎有什麼事情一直壓在她心上。

因此,七娘不著痕跡地詢問道,“九妹妹,那你呢?今日上巳節總要去河邊水邊袚褉祛病的。”

感受到她的善意,盧秉真微微一笑道,“我不過稍遲一些,七姐姐莫要擔心我。”說完,盧秉真俏皮地眨眨眼,“七姐姐難道不擔心六姐姐?”

七娘也笑了,也學著九妹妹的模樣眨眨眼睛,便和六娘一起先去水邊袚褉祛病了。

端坐在帷帳之內的盧秉真,看著不遠處東宮出行的儀仗,暗自下定了決心。她抬手招來陸馳,低聲囑託吩咐了幾句。

陸馳面露猶豫,但是面對九娘子堅定的眼神,又想起族長的打算。陸馳只能安慰自己,上巳節時尚未婚配的郎君們和小娘子們同遊是時下常有的事情,不算出格,至於對方東宮太子的身份,則是被陸馳可以的忽視了。

陸馳深吸一口氣,抱拳行禮後離開,準備按照盧秉真多吩咐做事。

行到東宮儀仗之外,陸馳先去找了東宮屬官裴儉,低聲說了幾句話。裴儉本來自持東宮屬官的身份,頗為驕矜,不願意搭理陸馳。但裴儉又想起上元節之夜,殿下對他冷淡的語氣,只能不情不願的去向太子殿下回秉此事。

今日太子殿下是被母親皇后娘娘勸出宮的。近來陛下的疑心病越來越重,已經到了不論太子怎麼做都懷疑太子的程度。每時每刻,陛下都在審視著這個日漸長成的兒子是不是下一刻就要舉起屠刀屠戮兄弟,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拉起大旗做出弒父滅君之事?

太子也在這樣的審視裡一日日只能壓抑著自己的不安,做出恭敬謙良的模樣。

知子莫若母,皇后娘娘哪裡看不出兒子已經在壓抑的極限邊緣。她深恨陛下不顧少年夫妻的夫妻情,不顧昔年抱太子於膝上讀書的父子情,但她也被陛下視作太子的臂膀而深深忌憚

皇后娘娘對此怨恨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儘可能的讓兒子鬆快些。

“今日上巳節,出宮去瞧瞧樂遊原上的景色吧”

太子近日也被父親反覆無常的舉動折騰得精疲力盡,本想推辭又聽見母親含笑說道,“本宮自進宮以來,已經逾二十載不曾見過樂遊原上巳節時的景色了。你出宮去瞧瞧,回來說於母親聽聽。”

蕭旻無法拒絕母親這樣的要求,只得答應下來。他本想稍做停留便回宮,沒想到卻聽見裴儉出乎他意料的回秉。

“你說什麼?盧家九娘子?她邀我去盧家的帷帳那邊有事情相詢?”

太子殿下殿下在短暫的遲疑之後,很快就答應了此事。他只命裴儉隨從,便輕車簡行的在陸馳的引路之下去了盧秉真所在的帷幕。

而盧秉真早就端坐於帷幕之內等候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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