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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前方的公子,猶豫了許久,都說不出一句話。
反倒是青年先說了話,他垂著眸,聲音很淡:“莫懷,吩咐下去,將商陽的勢力都撤回長安。”
“所有勢力嗎?”莫懷眉心微蹙,難得反駁了一句:“有了賬本,再有一月,我們便能查出——”
青年平淡地打斷了他的話:“所有。”
莫懷將剩下的話嚥了下去,當年公子的父親謝大人被陷害貪汙,於鬧市斬首,夫人自縊,全族流放,家破人亡。
其背後有一條完整的關係鏈,追查到最後,線索斷在商陽。
公子這些年培養出的大部分勢力,在幾月前全部都調去了商陽,就是為了儘快查清當年事情的真相。
那本賬本只是經過他手,他並沒有看見賬本中的內容。只是負責賬本的暗衛暗中同他言,再需要一月,依靠賬本就能尋出當年的叛徒了。
可......今日公子同他言,要將商陽的人全都撤回來。
因為什麼,莫懷雖心知肚明,還是忍不住想要反駁一兩句。這些年公子都在為了這件事憂心,如今好不容易尋到了線索,怎可如何草率。
似乎不用回頭,謝欲晚都知曉莫懷的反應。
他沒有同莫懷言很多東西,只是平靜道:“那方賬本是她給我的。”
這裡的‘她’是誰,兩人都無需點明。莫懷一怔,卻又用擔憂的眸光望向身前的人。這般拙劣的謊話,公子便是能騙過他,能騙過自己嗎?
即便沒有那方賬本,他們的人也會在商陽一帶尋線索。
一是為了當年的事情;二是為了不讓天子忌憚。即便公子同天子少年情誼,互為知己,但那畢竟是至高皇權,如何容得一點侵犯。公子此時將所有勢力調回長安,那些人必然會聽到風吹草動。
這般,公子前幾個月告假,不參與朝中事務,避開陰家貪汙一案,便成了無用功。
莫懷知曉事情並不會如此簡單。
隔日,他就聽見了在廢宮中照顧太子的那個老太監暴斃而亡的訊息。那老太監,從前是陰皇后身邊的人,後來陰皇后難產而死,老太監就到了東宮照料太子。
太子是他一手照料大的,這話都不過分。
前些日子太子被廢,老太監是明面上唯一一個同太子一起留在廢宮的人。
如今......老太監死了。
莫懷心中嘆了一口氣,望向了遠處在一顆梧桐樹旁的公子。
隨後,他就發現,公子也同這世間的庸俗的男女一般,將手中的紅布條系在了梧桐樹的枝丫上。只是旁人想系得越高越好,公子卻只是系在了矮矮的一處。
他幾乎不用想,便知道公子寫的什麼。
公子不信神佛,自小便不信,莫懷從未想過,有一日公子會因為愛慕一人做這般的事情。他向著公子走過去,準備彙報下面傳上來的情報。
還未走到時,他便看見了梧桐樹上飄揚的紅布條。公子的字很好認,他看見上面的字時,怔了一瞬。
紅布條悠悠在風中飄著,屬於謝欲晚的那一方上寫著——“願姜嫿一生喜樂安康。”
莫懷望著遠處的公子,昨夜屋內的燈燃了一夜,他並不知道公子做了怎樣的決定。只是他知曉,從那東宮的老太監死的那一刻,這長安城的天便該變了。
無論是太子還是司家,至此之後,都再無暇顧及姜三小姐了。
他隨著公子一同下山了,聽晨蓮說,姜三小姐要待到明日才回姜府。他望向一旁的公子,輕聲道:“公子,不再住上一夜嗎?”
他其實想問的是,不同姜三小姐一同回去嗎。
可手執詩書的青年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眸中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靜。
莫懷還未說什麼,車窗外突然傳來了蒼老的一聲:“施主留步。”
是住持的聲音。
謝欲晚放下手中的詩文,下了馬車。他望著對面的住持,不知為何,住持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施主可否同老衲到後山竹林中一敘?”
他沒有拒絕,淡聲道:“住持請。”
兩人步行到了後山那片竹林,一夜之間,蔥鬱的竹林滿是枯黃的葉,地上上已經成為了枯黃的一片。
前日謝欲晚在竹林中挖過酒,那時竹林還是蔥鬱的一片。
他望向住持:“是生了蝗災嗎?”
這般景象,他只在六歲那年流放的路中見過。
住持搖了搖頭,手不住地撥著木珠:“施主,世間萬物都有因果。這竹林的因和果,在它還未生長之時便被決定了。昨日的蔥鬱,今日的枯黃,只在一念之間。”
住持眸中滿是不忍,說完這幾句話,眼中的花白又蒼老了幾分。明明在夏日,他卻裹著厚厚的袈裟。
只是說了兩句,住持就咳嗽了起來。謝欲晚望著,覺得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在透支著性命。
他無端覺得這一切有些熟悉,無論是面前這個蒼老的住持,還是這一片枯黃的竹林。他尋都不到一絲同此有關的回憶。
他知曉自己應該是丟失了什麼,可他的面上是如此地平靜。
他望著對面的住持,躬身行禮。
君子如玉,淡漠如風,他輕聲道:“在下知曉。”
住持不能再言,他望著青年淡淡遠走的背影,一聲又一聲地道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不等住持停下,他唇邊已經湧出了血,順著他蒼老滿是溝壑的臉向下流。
一旁的小和尚於心不忍,只能轉過了身,這是師父自己選的道,他不能置喙。不知等了多久,等到身後傳來“砰——”的一聲,小和尚連忙轉身,小心去探住持的呼吸。
待到手指尖還有溫熱的時候,小和尚淚流滿面。
這便是師父選擇的道嗎?適才若不是那位公子止住了師父口中的話,師父再透露一句,便是七竅流血而亡。
就像這竹林,本也是那位公子的道。
看著落滿一地的枯黃,小和尚一聲又一聲念著佛語。
*
東宮。
徐沉禮望著面前老太監的屍首,眸中多了一絲深沉。
老太監死的很安詳,渾身上下只有脖頸處那一道細細的傷痕。可就是這一道細細的傷痕,無聲無息取了老太監的命。
徐沉禮沉默不語,他知曉,這是那人給他的警告。這次只是老太監,下一次......便是他了。
他的身後出現一人:“主子。”
徐沉禮眼睛從老太監身上移開,眸中是隱忍不發的怒火:“是誰擅作主張,愚笨至此,為什麼要去惹那個瘋子,當年那瘋子陪父皇打天下時,用的陰狠手段他們是不知嗎?”
他身後那人低垂了頭,眼見著主子怒火越來越重,他躊躇之後,小心道:“是司禮。”
徐沉禮一方石塊直接砸了過去:“他是瘋了嗎?真以為謝欲晚這些年不動司家是因為他那頑固的父親有多大權勢,當年他文采不如人被謝欲晚奪了狀元之位,他真以為當初奪得榜首的是他,現在他便成為當朝的丞相嗎?”
望著老太監的屍體,徐沉禮怒火中燒。
他手下怎麼會有司禮這般不會審時度勢的廢物,被司家養的僅有一副皮囊,如此簡單的事情都能給他招惹如此大的麻煩。
徐沉禮身後的人小心道了句:“要不,我們將——”
一句話還未說話,徐沉禮已經一塊玉墜扔了過去,眸色深沉:“今日這話,你說出來了,就自己去領死。同他為敵,你是瘋了嗎?”
“那,我們——”手下有些惶惶,他未曾想到謝欲晚都殺了自小伴主子長大的太監,主子帶他還是如此態度。
“去賠罪呀,讓司家上門賠罪,去送禮,去給姜三小姐送禮。”
看著手下的一群草包,徐沉禮整個人都是陰森的。又想起這是因為他那無用的弟弟引起的麻煩,他眉心不由又深了些。
如若不是顧及著父皇,他早殺了徐宴時那胸無點墨的廢物。
思及此,他望著地上老太監的屍體,到底還是怔了一瞬。他半跪下來,為老太監合了眼。發現老太監的人同他說,看見老太監的屍體時,老太監的手上還端著為他熬的粥。
徐沉禮垂了眸,手不住地捏緊。
*
隔日清晨,晨蓮端著一碗素面,敲開了姜嫿的房門。
門隔了許久才開,姜嫿沉默著一雙眸,輕聲道:“晨蓮,晨好。”
晨蓮彎眸一笑,她的小姐即便心情並不好,每日見她的時候,還是會溫柔地同她打招呼。
她將手中的素面遞了過去,讓姜嫿看看。
素面飄揚著竹香,細細看,素面上有一層淡淡的竹筍。素面本就有一種獨特的清香,如今混著被切得細細的竹筍,很適合作為清晨的膳食。
姜嫿怔了一瞬:“是後山那片竹林嗎?”
晨蓮點頭:“嗯,這幾日下了雨,奴今日去看時,發現冒了些竹子。奴同僧人說,僧人應了,奴便採了些。今日的素面是奴親自做的噢,不過不一定好吃,小姐要嚐嚐嗎?”
她眼眸亮晶晶地望著姜嫿。
姜嫿自然輕聲應下,讓出了身子。晨蓮端著素面從她身旁過去,望著素面中的竹子。也不算騙小姐,只是這竹子不是這兩日採的,下大雨後的第一日她便去尋了。今日她想再去尋些新鮮的時,發現竹林已經枯死了。
這倒是她第一次看見枯死的竹林,旁邊還盤坐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輪番為竹林誦經。
晨蓮望了望自己的手,昨夜又沾了些血,她這般的人,是聽不懂佛門的慈悲的。這般想著,她轉身笑盈盈望向姜嫿:“小姐,快來。”
姜嫿坐到了桌邊,拿起筷子,輕吃了一口。
晨蓮坐在她對面,撐著手,彎著眸望著她:“小姐,好吃嗎?”
姜嫿抬起眸,點了點頭:“好吃。”說著,她又挑起一口,往嘴裡送去。
晨蓮眨了眨眼:“小姐,真的好吃嗎?”
姜嫿嚥下了口中半生不熟的面,小聲道:“有些沒熟,熟了的很好吃。”
晨蓮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隨後上前牽住了她的手:“小姐原諒奴,奴第一次做嘛,半生不熟也很正常。不過熟了的部分很好吃嗎,那奴還是很厲害的。”
她眨著眼,望著姜嫿。
姜嫿又往嘴中送了一口,不知為何,想起那日船艙上半生不熟的粥。
晨蓮還在她耳邊輕聲道:“所以小姐,如果面沒有熟就要告訴我,就像小姐如果不開心也要告訴別人。告訴奴也可以,告訴橘糖也可以,寫信告訴姨娘也可以,不要自己悶在心裡。”
姜嫿一怔,輕聲應下。
晨蓮又笑了起來:“小姐也是個小騙子,不過沒關係,奴不介意。”
她從衣袖中拿出一顆白色的月牙糖,放到了麵碗旁,眨了眨眼。
這一顆,真的是她連夜下山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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