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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日光和風。”聞人驚闕側臉迎著夕陽,凝神感受著,道,“日光很弱,咱們在天黑前走出了林子?”

江頌月理智與心緒都被不知名的情緒衝撞著,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她倉促地胡亂點頭,攏在耳後的青絲垂下,堆疊在聞人驚闕的肩背上。

點完頭見聞人驚闕仍在等回覆,記起他雙目暫時失明,是看不見的。

江頌月將那股情緒壓回心底,輕聲道:“是。”

停頓了下,她接著說:“前面有個湖,咱們一個腿腳不便,一個目不能視,先停下飲些水吧。”

兩人算是捆綁在一起了,提早補充水分,省得待會兒天黑透了,再出來尋找水源。

江頌月十五歲起當家做主,習慣自己做決斷,說完發現忘記詢問聞人驚闕的意見,連忙補上一句,“你覺得呢?”

聞人驚闕看著全然不介意由她做主,溫聲道:“聽縣主的。”

江頌月心中放鬆,指揮著他將自己背向湖畔的楓樹下。

落地前,恰有一片楓葉隨風飄落,擦著聞人驚闕的鼻尖落下,被江頌月機敏地接住。

“什麼?”聞人驚闕的感覺很是敏銳。

“樹葉。”江頌月捏著那片橙紅楓葉細長的梗子,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謊,“已經落地上了。”

聞人驚闕未再追問,輕手輕腳地把她放下。

那棵楓樹的樹幹粗壯,根莖從地底猙獰而出,猶若盤踞的巨蟒,足夠江頌月坐在上面。

她雙臂撐著樹根,遠遠地為聞人驚闕指路。

看著聞人驚闕撐著竹竿摸索到寬大的葉子,再緩慢移到水邊,江頌月不由想起她與菩薩祈求的心願。

難道當時她口誤,說成要聞人驚闕瞎眼了?

江頌月胡思亂想著,待聞人驚闕順利取了水往回走時,確認他面前無障礙,江頌月也閉上眼感受了一下。

日光熹微,她能感覺到眼皮外輕微的光亮,能聽到頭頂颯颯風聲與鳥鳴,接著有風拂動她散亂的鬢髮,撓得她頰上瘙癢。

她還聽見聞人驚闕手中竹杖搗地的聲音,大約能猜出他距離自己有多遠。

她更清楚自己面前是何地形。

可是憑心而論,要她閉著眼,由一不太熟悉的男人指路去湖畔取水,她很難踏出。

——這還是在她已知周圍環境的情況下。

聞人驚闕對這些可是完全未知的。

江頌月“唰”的睜開眼,因他瞎眼而消失的提防心重新出現,她屏息凝氣,認真打量起聞人驚闕。

聞人驚闕右手拿著竹杖,在前方左右至少敲擊兩下,方才謹慎地邁出一步。

腳步不偏不倚,恰是竹杖點過的地方。

每一步都有了心理準備,所以他走得並不狼狽,只是目力終究是有影響的,他將注意力放在竹杖上,左手捧著的水就不太穩當了,時不時撒下一些。

在他距自己五步遠時,江頌月突然出聲:“正前方有個水坑。”

聞人驚闕立即停步,竹杖向著左側探去,觸到一塊有人小腿那麼高的石頭。

竹杖點了幾下,似是意識到不易跨過,他適時放棄,向著右側試探。

江頌月全程未出聲,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心提到了嗓子眼裡。

她懷疑聞人驚闕是假裝的,又怕他真因看不見而受傷,好在直到聞人驚闕到她近前,都未發生意外。

“縣主?”聞人驚闕與她確認方位。

“這兒!”江頌月心虛地提高聲音。

寬葉裝著的水遞到她手中,只剩一半。

江頌月看著水中搖曳著的自己的倒影,心裡有些難過,理智告訴她,懷疑聞人驚闕是應該的,他適應得太快了。但萬一他是真的看不見了呢?

他這樣信任自己,艱難地去湖畔給自己取水,自己卻懷疑他、騙他繞路,是在恩將仇報。

“是天色更暗了嗎?”聞人驚闕躬身摸著樹幹,在江頌月身側坐下,眼睫顫了顫,道,“不知是我目力繼續減退,還是日光消散,竟連模糊光影也感知不到了……”

江頌月聽得心酸,慚愧道:“是太陽落下去了。”

湖面上的金光沉入水中,只短短的半盞茶時間,原本輝煌若仙境的湖畔陰暗下來。

餘光猶在,聞人驚闕卻感知不到。

他完全看不見了。

秋日太陽落山後,天很快就會轉黑,要快些找地方歇腳。

江頌月收拾起雜亂的心思,捧著樹葉飲下清涼的湖水,停下時,樹葉中還剩一點兒。

她就著水面照了照,偷偷瞧了眼聞人驚闕,然後捏著衣袖蘸水,偷摸在臉頰和鼻尖上擦了擦。

擦完一看,衣袖上有一小片汙痕。

此時她鬢髮凌亂,臉上落了灰塵,一定很難看……還是讓他瞎著吧!

飲完水,聞人驚闕重新背起江頌月。

他們運氣還算不錯,順著湖畔走出沒多遠,發現了一棵掛滿碩大果實的石榴樹,摘石榴時,江頌月眼尖,在枝頭看見砍伐過的痕跡。

兩人在附近繞了繞,終於在天徹底黑下去前,發現一個用樹枝藤蔓遮掩著的山洞。

山洞不大,勝在能遮風擋雨,裡面還有一張竹蓆、一塊薄毯,以及兩捆柴,像是獵戶的歇腳處。

“縣主靈心慧性,福運傍身,說沿著河流走,果然沒錯。”火光下,聞人驚闕輕笑。

他若是誇別的,江頌月還能謙遜一二,提到“福運傍身”,她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這是真的,我自小就得菩薩偏疼。”

聞人驚闕仍是笑,“此話怎講?”

左右被困山洞,無事可做,江頌月小心翼翼地屈起雙膝,與他說了起來。

“七年前,我祖母病重,急需千年靈芝醫治。我家沒有,幸好錢家外出的商隊有采買到,只不過他們耽擱在了靈州。”

“靈州你知道吧?打京城過去,快馬加鞭,少說也要五日,我祖母撐不到那時候……”

江家祖父急得嘴上起泡,但是時日不足,他沒辦法。

可江頌月不服輸,哪怕希望渺茫,她也要盡力一試,不斷催祖父派人去靈州取藥。

江家祖父本就心慌意亂,被她一吵,頭痛欲裂,乾脆讓人將她鎖在院中。

他小看了江頌月的執拗,沒想到她會帶上銀子首飾,翻牆出逃。

買了匹馬,江頌月搖搖晃晃向著靈州的方向趕去,遺憾的是方向感太差,白日能依靠太陽,入夜後就兩眼摸黑了。

江頌月從衣襟中掏出一個白玉墜子,上面雕刻著眉目慈祥的菩薩,她輕輕撫摸著,道:“是菩薩為我指路,讓我不到兩日就尋到了靈藥。”

“在何處尋到的?”

江頌月略微遲疑後,道:“一個山溝裡,我摔倒了,恰好摔在靈芝旁。”

“原來如此。”聞人驚闕敬嘆道,“縣主有勇有謀,難怪被菩薩偏疼。”

江頌月注視著他,見他眸中跳躍著火光,目光散漫,有著盲人特有的虛空感。

她暫時打消疑慮,“嗯”了一聲,手中捏著那塊菩薩玉墜,仰目看向山洞外。

為防夜間有野獸闖入,洞口被他二人用樹枝掩映住,僅餘上方一小塊空隙。

江頌月望著寧靜幽深的漆黑夜空,低頭摸摸無法動彈的右腿,喃喃:“祖母該著急了……”

她鬢邊散發因此垂下,遮住了身側晦暗不明的視線。

.

京城,雲襄郡主由聞人家的車攆送回府中的訊息傳出,有心人正琢磨著輔國公府與康王府是否要結親,聞人驚闕與江頌月遇刺、消失山野的訊息就在京中炸開。

江老夫人聽後,面上血色瞬間全部褪去,當即顫聲讓人拿信物入宮求救。

信物取來了,才反應過來與江頌月一同消失的,還有聞人驚闕。

這讓江老夫人鎮靜許多。

按聞人驚闕的名聲,他不會棄江頌月於不顧的。

且聞人驚闕的身份比江頌月金貴多了。

果然,天將黑時,由武夷將軍親自率領金甲騎兵向著事發地疾馳,身後跟著聞人家侍衛,加一起足有數百人,聲勢浩蕩。

江老夫人收到宮中傳來的安撫口信,知曉自家比不得聞人家,仍是派出大半家丁過去尋找。

她還想親自過去,被錢雙瑛勸下。

翌日天亮,事情已傳得沸沸揚揚。

“還沒訊息?”

“沒呢,聽說大理寺與刑部官員全部出動,都在查。這可真是怪了,什麼人膽敢刺殺聞人五公子?”

“怎麼就是衝五公子去的呢?說不準是江頌月惹的禍。”

“她能惹上什麼殺身之禍?”

“七年前江老夫人不是得靈藥救回來了嗎?聽說那藥是江頌月從山郊的亂葬崗裡找到的,和夜鴉山匪有關……”

街頭傳言流入一夜未眠的江老夫人耳中,她眼中滿是血絲,既驚且怒:“什麼叫頌月從夜鴉山匪手中奪得的救命靈芝?她一乳臭未乾的小丫頭片子,如何能鬥得過山匪!”

驚懼如潮水襲向江老夫人,當年事她聽江頌月說過,事情不清不楚的,她怕惹出禍端,不許江頌月往外提。

怎麼今日就傳出去了呢?

夜鴉山匪……那是一夥膽大包天、殺人不眨眼的惡徒,雖多數被剿滅了,但還有個匪首流竄在外,難保他不會捲土重來。

因為一箭之仇,就敢把軍中都尉滅族,何況她祖孫倆!

江頌月這次遇險或許不是夜鴉山匪的手筆,以後就難說了。

江老夫人心驚肉跳,當即將剩餘家丁幾乎全部派出尋人。

.

江頌月因腿上的疼痛悶哼了一聲,朦朧中聽見有人問:“醒了嗎?”

她驚得一陣激靈,猛地睜眼看見半滅的火堆、火堆旁的聞人驚闕,以及空蕩的山洞,昨日事情才依稀回到腦中。

江頌月沒吱聲。

孤男寡女共處,總是讓人不安的。昨夜她硬撐著不肯閉眼,直到夜深,才沒忍住打起瞌睡。

席子她佔了,毯子本來是給聞人驚闕的,誰知他道:“聞人外在不顯,實則骨子裡狂妄自大、以大丈夫自居,若是佔了這毯子,以後就沒臉說自己是男人了。”

話有幾分真,江頌月無從得知,反正她被迫蓋上毯子,夜間沒覺得冷。

夜間應當是冷的。

一道涼氣傳來,江頌月望向洞口,見外面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這個秋日總是落雨。

江頌月裹著毯子再看聞人驚闕,後者坐在火堆旁靜靜等了會兒,沒聽見她說話,斂著袖口,張開手掌往火堆上摸去。

動作很慢,感受稍許,他收回手,摸尋到身邊的柴枝,估量著距離將其投入火中。

江頌月再看火堆,見昨夜她燃起的那堆已變成灰燼,這堆是新燃起的。

聞人驚闕看不見,自己試出來的火堆範圍大,火苗小,柴枝七零八落,許多隻燃了一半。

江頌月看了會兒,閉起眼在竹蓆上摸索起來。

手剛摸出竹蓆的範圍、觸及山洞地面,就不安地收回,接著睜開眼。

很難想象聞人驚闕是如何做到的。

他的眼睛當真受傷了?

昨日湖畔的疑慮重回心頭,江頌月屏息坐起,藉著雨聲的遮掩,斂著裙襬探身,慢動作抓起一根帶著星火的柴枝,無聲無息地朝聞人驚闕抓著竹杖的手背遞去。

她抓得很緊,很小心,確保能在第一時間將柴枝收回。

畢竟她只是想試探下聞人驚闕是不是假裝的,沒想傷他。

江頌月憋著氣,抓著柴枝緩慢遞近時,看見聞人驚闕手背沾了塵土,指骨處有摩擦出的傷痕。

心中一軟,就要將柴枝收回,陡然聽聞人驚闕道:“縣主懷疑我?”

剎那間,江頌月心口猛跳,手中帶著星火的柴枝險些掉落。

他看的到!

江頌月心中波濤翻滾,急喘數下,咬牙道:“你騙我,你看的到。”

聞人驚闕側目,那雙黑沉沉的眼眸直勾勾地對著江頌月。

他仍是隨和的平靜模樣,可這時,江頌月心中只有被欺騙的失望與難堪,她不明白聞人驚闕為什麼要騙她。

“戲耍我好玩嗎?”

聞人驚闕忽而一笑,眉眼中似有春風流轉,語氣無奈道:“柴枝上有火,靠近了能感受得到。”

江頌月愣住,伸手在柴枝上感受了下,果不其然,有危險的熱度無聲地發出警告。

“縣主想試探我,最好的辦法是丟擲一顆石子轉移我的注意力,趁此時機舉起匕首。”

聞人驚闕說著,撿起一根樹枝,感受了下長短,把它折成匕首大小,再將尖銳的斷處對準他額顳的位置。

“再喊我一聲,引我轉身。”他說著,向側面轉去,左眼正對著那根被折斷的銳利枝條,再道,“隨後將匕首刺來。”

言畢,他猛地將尖銳樹枝朝他左眼刺下。

“別!”江頌月驚呼著朝他撲去。

樹枝掉落地上,她撲到聞人驚闕懷中,而聞人驚闕未免碰到不該碰的,雙臂展開,兩手懸空。

他的視線再次失去焦點,虛無地漂浮著,安慰道:“縣主莫怕,聞人只是演示……這樣才能試出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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