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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何人?”賀家宅外的石階下,為首的一人目光炯炯,右手把在腰間,左手按在刀柄之上,此人見到了賀難這個生面孔便出此一問。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外面的人比起賀難所估計的還要多些,而看模樣都是一些地痞流氓,人手一把棍棒釘耙等武器,另一手均擎著火炬直映得天光大亮。
賀難攏於袖中,面色平和,口氣卻反壓了對方一頭:“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呵呵……”這人乾笑了兩聲,又仔細地打量了賀難身旁的魏潰和燕春來二人幾眼,隨即回應道:“在下是煊陽縣縣衙的捕快洪蛟……有人通報這家的主人犯了官司,縣令特遣我來緝拿。”
“哦?”賀難聞言眼珠子轉了轉,“是何人報的官?何時報的官?所為何事?又有何證據?”一說到官司賀難可就來勁兒了,這可是他的專業專案,三言兩語就把話頂了回去。
“小兄弟……這是我們衙門的事情,沒必要向你稟報吧?你還是少管閒事的好。”洪蛟的臉色一下子就陰沉了下去,語氣不善地說道。
“呵……”賀難輕哼一聲,臉色也冷了下來:“你一沒穿官服,二沒有捕批,三還帶著這麼些打手,誰知道你是真捕快還是假捕快?空口無憑,你說犯了案就犯了案?衙門是你家開的?”
賀難這連發箭一般的反問讓氣氛壓抑到了極點,他問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支利箭刺在了洪蛟的心頭——他確實是煊陽縣衙門的捕快不假,但他卻真拿不出來什麼證據能證明。
盛國的捕快緝拿犯人,都是需要當地官府寫下准許抓捕的批文的。只是這流程有時太過繁冗,全國上下的官府便都心照不宣地免去了這個環節,算是一種潛規則了。
但這一條規矩可是清清楚楚地記載在《國律》之中的,真被人拿著作把柄也頗為難辦,尤其是遇到了冤假錯案抓錯了人,那負責緝拿的捕快很有可能被倒打一耙。
盛國幾萬萬子民讀過國律的能有幾個?精通又能有幾個?別說平民百姓了,就連洪蛟這種捕快都沒看過一眼,所以此時便被賀難這個行家給扼住了咽喉。更何況丫根本就不是縣令派過來的,而是另有其人。
“好個牙尖嘴利的小子……”洪蛟在言語上佔不到上風,氣勢可不能再弱下去了——他知道和麵前這小子僵持的越久,對己方計程車氣便越發不利。
擺在他面前的倒是有兩個選擇:其一便是讓手下拖延住這幾人硬闖,其二便是暫且退卻從長計議。
四十餘人對三個,哪有怕的道理?
洪蛟大手一揮,這些地痞流氓便一擁而上。他今日帶來的這些手下無一不是縣裡有名的、遊手好閒的混混們,平日裡混混給官府上下打點一些錢,洪蛟也就順手罩著這些人,對他們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他們橫行鄉里欺男霸女。而偶爾碰到一些官府不方便出面解決的、或是需要人手的事情,自己也會叫上他們來站場。
只是他想不明白,為什麼那個粗壯漢子比自己手下這些愛打便宜架的潑皮無賴們還要興奮。
只下一刻,魏潰給了洪蛟一個答案。
魏潰扛著那粗大的門閂豬突猛進,只輕輕一掃便將數個潑皮打翻在地。
好個大漢,左衝右突,竟無一人是他一合之敵手。這些潑皮無賴們都是些欺善怕惡的主兒,哪裡見過這等陣仗?遇見個比自己狠了不知道多少倍的猛人頓時軟了下去,被魏潰打的無一人敢近前。
“好生猛的壯士……”洪蛟心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不過這話他也只能在心中想想,說出來是要滅自己家威風的。
“不用管他,往院子裡衝,擒住他們家當家的!”洪蛟也不傻,和魏潰這等金剛鐵漢在門前耗著只是徒增傷亡,以多欺少,逮住目標才是正路。
“官府辦事,誰敢阻攔?抗命不尊者立斬!”他甚至還搬出了衙門為自己作背書。
只是沒想到這魏潰堵在門前像一尊門神一般,真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洪蛟心中也是急躁不已,他正欲抽刀激勵士氣,往腰間一摸卻發現空空如也。
只下一刻,他便被燕春來提著騰空而起,直落在賀家大宅的石階上,脖子上被對方拿自己的佩刀架住了。
“誰再上前一步,我就把你們的頭兒給剁了!”燕春來自然不可能當街殺人,這話無疑是嚇唬這群潑皮的,不過效果倒是很顯著——這些人都是靠著洪蛟以及其它捕快們關照的,萬一對方真下狠手把洪蛟給砍了,自己這些人可脫不了干係,捆在一塊都抵不了這位官差的命。
“不想死的就快滾……”賀難走上前來一步,迎著眾人說道:“你們也別想著通風報信。若是今夜再有人來騷擾,那我就真把你們的頭兒給砍了,到時候你們一起給他抵命去吧;如果你們安分一點兒,我自會放人。”
一聽賀難這話,不少無賴臉上都顯現出了猶豫之色。若是真走了,那洪蛟之後是不是會記得這件事?若是不走,這幫亡命徒——是的,他們只是一群縣城中的地痞,而他們卻知道眼前的這仨人是真敢殺人的——會不會把自己連著一起做了?
賀難一眼便洞悉了這群潑皮們心中所想,給燕春來使了個眼色,燕春來便下手敲在洪蛟的後頸處將他擊暈。
“你們怕他事後找你們算賬,現在他已經看不到了,你們儘管走。”賀難輕輕笑了一下,他看到不少人臉上都出現了一種便秘暢通後一般如釋重負的表情。
這些潑皮們抱著狐疑地態度三三兩兩的退卻,在發現並無人追趕他們之後便撒丫子狂奔開來,有人直接離去,而有人卻並沒有聽信賀難的勸告——徑直奔了縣衙而去。
“阿難……”賀難在門前駐足看了一會兒,便轉身進到庭院裡面,沒想到卻是鬱如意扶著姑姑出來了,姑姑的眉宇間全是擔憂:“這是怎麼了?”
賀難趕緊在身後擺了擺手,示意燕春來別把這位官差給露出來:“沒事,把他們都趕走了。姑姑,我扶你們回房間休息吧。”
賀霓並沒有察覺到什麼異常,還以為僅僅是如往常一般發生了些口角,她的面色滿是歉意:“阿難,今日本來是我們一家人團聚的大喜日子,卻被這些人給攪黃了……”
賀難扶著姑姑的肩膀,寬慰道:“無妨,都會過去了。”
“所有這些狗屁倒灶的事兒——我都會一一解決掉。”賀難心說道,他閒置的另一隻手拳心緊攥,手臂上青筋暴突。
趁著賀難送幾位長輩和小輩兒們回房休息的工夫,另一邊魏潰抓著洪蛟的頭髮,提著他的腦袋,按照賀難的吩咐避開眾人視線將洪蛟拖到了庭院的庫房。
賀難此舉,也是不想讓家人們看到自己那堪稱慘無人道的殘暴手段,畢竟他們都是些安居樂業的平民百姓,無端地接觸到這些陰暗角落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只會平添些擔心。
山河府府內的“髒活兒”從來也都是由賀難領銜的,李獒春就是因為相中了賀難這股子異於常人的狠勁兒和那天馬行空的創意才把這些事兒都交給他去辦。
當然,賀難對待不同的犯人有著不同的審訊策略和態度,並不是一味地靠著“上刑”來屈打成招。事實上賀難對於屈打成招是很不恥的,對於他來說,酷刑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並不是每一個受審的犯人都適用於此道。
譬如對待那些獨善其身的江湖人士便要動之以理、以利;對付草頭百姓須當利用起其人的恐懼之心加以威逼;對付貪官惡吏便要大刑伺候、不給他們喘息的時間。
這樣說來,這審訊之方與馭人之術倒是有不少相通之處,而其中最為重要的核心一點便是——如何擊破對方的心防。
無論武功多高的人身上都一定會留有“罩門”,而所謂罩門就是無法克服的弱點、就是致命的把柄。只要擊破了罩門甭管是金剛不壞還是天人合一,結局都是死路一條。
對付硬骨頭要懷柔、對付慫包軟蛋要加綱、愛財的便許以金錢、戀色的就以美人誘之、貪生的許諾他戴罪立功、怕死的就不斷地向他施壓……賀難並不是一個喜歡濫用酷刑的人,只不過他對於刑罰的每一次運用都是如此的恰到好處。
人是這樣,萬物也是這樣,這世上不存在所謂“完美無瑕”之物,而不完美就會有缺陷——賀難那與生俱來加上後天刻苦鍛鍊過的敏銳洞察力,就是擊破他人內心“罩門”的神兵利器。
賀難走進了庫房,點起了兩支蠟燭立在地上,反手便插住了大門。庫房裡一下子便暗了下去,只剩下兩簇火苗在靜謐地閃動。
“好了……現在來說說吧。”賀難幾巴掌扇醒了暈倒過去的洪蛟,雙目逼視對方。“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洪蛟舔了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是個捕快,對審訊流程很清楚,只不過現在受審的人變成我了……說句實在話,我做今日這樣的事兒不是第一回了,但這也並非是我本意,我也是受人之託、拿錢辦事。”
“如果你能給我開出同樣的價碼,我就全說。”洪蛟是個很油滑的人,這幾乎是郡縣一級官差的共同特徵,或者說大部分官僚、大部分人的共同特徵。他們那份微薄的俸祿顯然不足以和他們的開銷相匹配,所以“灰色收入”才是他們主要的經濟來源。當然掌握著鉅額財富卻仍然貪得無厭、雁過拔毛的人也比比皆是。
這位官差雖然不見得有著多大的智慧,但是這些年混跡於名利場中也養出了一些為人處事的小聰明——他知道面對這種情形表現得鐵骨錚錚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反而表露出一種充滿試探性地懷疑但又不乏誠懇的態度對於談判最為有利。其實他根本就沒準備說真話,甚至他腦海裡都已經編好了一會兒自己要說的謊言,以及如何裝出那份看似真實、實則假的不能再假的、謹慎中伴著懇摯的模樣。
“哼……”賀難的臉在燭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但顯然並不是什麼好臉色:“你知道嗎?你不是第一個跟我討價還價的人,而他們之中甚至有人給我開出了當朝六品官員的職位以及白銀數千兩……”
賀難的話雖然真真假假不可盡信,但他在山河府任職的時候的確有一位有些權力與財富的官僚給他開出過這樣的條件,讓他替自己作偽證——現在那傢伙應該已經被髮配到南疆去種茶葉了。
“我的意思是你沒有跟我扯皮的資格。如果你說實話,那麼最起碼你能保住自己的命,或許也能保住你的烏紗帽。但是如果你不老實,過不了一會兒你就會寧願去死。”與洪蛟相反的是,賀難是真的很誠懇,至少在場的這幾人從他臉上看不出來一絲破綻。
看到洪蛟臉上露出了猶豫之色,賀難趁熱打鐵:“其實我也能猜得到是什麼樣的人支使你辦這樣的事兒。不過你也得好好想想——如果今天你真的從我這裡完好無損地出去了,那你上面的人還會再相信你麼?你還真能拿到屬於你的那一份麼?”
洪蛟神色複雜地看了賀難一眼:“你繼續說。”
看到洪蛟這個表現,賀難便已確定自己的攻心之策已經初見成效,便一鼓作氣說道:“如果我猜得不假的話……你應該是受到一個官職比你大的人指使,而他是為了某個要霸佔張家藥材產業的親戚或者朋友才這麼做的,平日裡這群不學無術、好勇鬥狠的混混就成為了你們手中一把衝鋒陷陣的棋子。官、商、痞三方沆瀣一氣、朋比為奸……”
“對是不對?”燭火之下
,賀難的神情極為詭異。
更詭異的是洪蛟的神情。他的心中震驚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但表面上還是要做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只是這八九不離十的答案一字一句像是重錘一般擂在他的胸口,讓他幾乎無法抑制住心中的驚懼,才露出這樣扭曲怪異的神情來。
“你……你……”洪蛟喘著粗氣,他實在是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做出如此判斷的——這本該是個秘密才對。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知道的這麼多?”賀難咧開嘴笑了一笑,“我知道的可比你想象之中多得多。”
就在方才賀難送姑姑回房的時候,賀霓還是被侄子軟磨硬泡的交代了——她一個婦道人家,又無權無勢,實在想不出別的解決辦法,便只能把希望寄託在自己這個天資聰穎,又見過一番大世面的侄兒身上了。
據她所說,在約莫兩個月前,有一名叫做宋烏炎的商人曾經登門拜訪要收購張家的產業。張雪士立足於煊陽縣、併成為此地豪商的資本便是醫館和與之相配的藥業,哪有與人的道理,便斷然拒絕。張雪士本來想著自己拒絕後,對方也不好再腆著臉說起此事便沒記在心上,但很快自己的一家藥房便被人攪了生意——先是潑狗血大糞等物、後來又拉著沙石堵在門口、最後甚至演變成一群無賴上門鬧事,非要說他們家的藥吃死了人,在兩廂爭執之下張雪士便被人打破了頭——這群人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逼他做不了買賣從而低價轉讓出去。
張雪士共有一家醫館和三處藥房,一個多月後便被人連搶帶佔、巧取豪奪地拿去了兩家藥房,只剩下醫館和最小的一家藥房在苦苦支撐。用胳肢窩也能想到這事兒就是那宋烏炎在背後使壞,而這廝居然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將兩座藥房拆毀重建,前幾日更是假惺惺地又一次上門稱:“反正你剩下那兩家也開不下去了,不如轉賣到我手中,你們還能換點兒錢財、轉個行當繼續生活。”
說是這麼說,但他開出的價格卻是令人髮指的低廉,卻美其名曰稱:“你們被砸攤子的事兒全縣城誰不知道?我出這點兒錢已經是很看得起你們啦!”
姑姑所知道的也就是這個商人在暗中操縱這一切,其他的再也不清楚了,而賀難卻知道僅憑一個商人還興不起這樣大的風浪。畢竟以張雪士的身份地位來看,也不是什麼好欺負的人,那麼真相就只有一個——這商人的背後,一定還有一位在這煊陽縣中底蘊雄厚的人在掌控,而且有極大的可能性是一位官僚。
“你就只管說就好了,但若是有一處和我所知的對不上……”賀難藉著燭火點燃了菸草,彷彿不把洪蛟放在眼裡一般。
他只說了上半句,而下半句的意思他覺得洪蛟能領會的懂。
此時魏潰卻和賀難心有靈犀一般,他伸出手來輕輕地將洪蛟被反剪在背後的雙手一撅——這個力度不會將他的手腕掰斷,但也足夠讓他體會到莫大的痛楚了。
豆大的汗珠順著洪蛟的兩鬢滴落在土地上,留下兩片泥漬。洪蛟終於受不了了,他雖然有所保留,但還是說了不少賀難未知的訊息。
原來這商人宋烏炎是煊陽縣捕頭狄世元的人,狄世元當年在賀雷手下做一個小捕快的時候便與賀雷有嫌隙,最後甚至還鬧得很不愉快。賀雷被新任縣令免職的時候由於狄世元地位不高便沒有受到牽連,又因為與賀雷素有不和被新任縣令認定為可以拉攏的物件,就升了他的官做捕頭。
雖然當年的狄世元做了捕頭春風得意,和他有過節的賀雷卻一落千丈變成了一個農夫,但是賀雷的名望卻遠遠高於他這個現任的捕頭,再加上賀家與張家的姻親關係,使得他還是恨得牙根兒癢癢,只不過一直苦於沒有由頭罷了。
直到他的發小兒宋烏炎在外經商回家,這二人便一拍即合——宋烏炎能趁著狄世元的官威擴大自己的買賣,狄世元在教訓了賀雷的同時還能從中分一杯羹,可謂是一箭三雕的策略。
這洪蛟是由狄世元從衙役提拔上來的捕快,向來聽憑狄世元的差遣,還收了宋烏炎的好處,便帶著自己手下收攏的這幫無賴一直騷擾張雪士的生意。不過他在此事中也不常出面,都是以官差的身份假模假式地作“各打五十大板”的處理,實則袒護這些流氓們的所作所為,而今日是因為狄、宋二人準備收網的時刻他才親自上門,編了個老生常談的“吃藥吃死人”的幌子,卻不巧趕上了賀難返鄉。
洪蛟倒是把宋烏炎的名字供出來了,畢竟這也是人盡皆知的事兒。他本來還想自己攬下這個“官商勾結”的名頭,剛說出“是我和宋烏炎勾結”,就被賀難掏出來一根削的細長的木籤子扎進了指縫中。
“你還不配。”賀難只回復了對方這四個字。直到洪蛟竹筒倒豆子一般將狄世元的名諱也說出來,這根木籤子才從自己的手指中撤了出來。
不過狄世元和宋烏炎具體有什麼關係和如何分贓,洪蛟自己也沒那麼清楚,便只說了保準兒的話“狄捕頭和宋烏炎好像曾經就認識。”
雖然賀難也沒有揭開這件事兒的全貌,但就已知的這些訊息也足夠他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串聯整理個七七八八了,他最後問了洪蛟這樣一個問題:“煊陽縣的縣令可曾知道此事?”
聽到這話,洪蛟立馬撥浪鼓一般地搖頭:“小的不清楚,小的也不敢亂說啊。”不知不覺中,洪蛟的氣魄已經被消磨殆盡,連對自己的稱呼都低了下去,他現在也是認識到了賀難的狠辣。
“嗯……”賀難的思緒一陣沸騰,按說姑父也是煊陽縣中的名人,出了這麼大的事兒縣令不可能一無所知,只是不知道這狄世元到底是自己的主意,縣令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顧從中牟取利益,還是說他的背後有著一縣之令的授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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