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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白玉京東市街口。

今日的東市街口車水馬龍,人頭攢動;往來道路被人群堵得水洩不通,城中竟罕有的呈現了一種萬人空巷的面貌。

“聽說了嘛,今天好像要處斬一位大人物吶!”

“胡說,明明是公主要出嫁了!”

“這位大人犯了什麼事啊?”

“什麼大人,你以為大人會跟你一樣嗎?人家可有的是銀子來抵命,我看又是哪家的少爺花錢找人替他頂罪吧。”

“我聽我們巷子裡的老王說今天要斬的人殺了人啊!”

“據說這人是個法力高強的妖怪,有三個頭,六張嘴,八條腿呢!”

“你評書聽多了吧,還三個頭六張嘴的妖怪……”

“真的!我們家狗娃子說他親眼看見了!那個妖怪被鐵鏈子捆著,上面還貼滿了奇奇怪怪的黃紙。”

“死得好喔,死得好喔,這種人多死一個是一個。”

人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著他們圍在這裡的目的,莫衷一是,眾說紛紜。各個都漲紅了臉據理力爭,表示自己“說的都是真的”,“親眼見到了”。

好像他們真的親眼見過一樣。

過不多時,一群凶神惡煞的武官從人群中開闢出了一條通往刑場的道路。這群武官圍成一圈,護送著幾名文官打扮的人和劊子手,以及驅趕著一名灰頭土臉、衣衫襤褸的囚犯,這名囚犯頭戴木枷,腕綁鐵索,身縛麻繩,踝系鐐銬——不知犯了何等重罪才會被刑具裹得如此嚴實。

這囚犯細皮嫩肉、相貌尚可,搭眼一瞧便知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尋常百姓家的孩子從小便從事勞作,萬萬是難以養出這樣富態的少爺的。可是這位平日裡耀武揚威的少爺,此刻見了劊子手,見了斬首刀,見了這黑壓壓的一片人群,終於還是低下了自己高昂著的頭顱。

他本以為賀難沒那個膽子和魄力處斬自己,本以為族兄江文炳能動用一切勢力把自己救下來,本以為在“驃騎將軍”這個名號的庇佑之下可以高枕無憂,只是眼前的一切不得不讓他認清了現實——他今日註定要命喪於此。江辰再也沒有了那種橫行霸道不可一世的囂張氣焰,倒像是鬥敗的公雞一樣垂著頭不敢作聲,只在心裡默默祈求著在自己的腦袋被砍下來之前,兄長還來得及把自己的命保住。

江辰的手腳冰涼,抖動的如篩糠一般十分劇烈,離行刑的高臺每近一步,他的精神便愈發的萎靡一分,幾乎是被幾名武官抬著來到了高臺上。這幾名武官們剛將他放在了刑場那冰涼的地面上,他便掙扎著想逃出眼前這煉獄一般的景象。只是因為他太過於恐懼,整個身體都如煮熟了的麵條一樣癱軟,四肢蜷縮在一起,身體卻不住地向著臺邊拱著,擠著,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此日此時,正值烈日炎炎的春去夏來之季,一天中最為灼熱的巳午交接之時。可在江辰的眼裡,一切都是那麼的冰冷,荒蕪;他就像一隻蛆蟲一樣拼命地翻滾,最後卻不得不跌入無底的惡臭的深坑中去。

眼看著江辰拱到了高臺的邊緣,馬上要栽了下去,離他最近的一名武官連忙伸出手來把他拉了回來。

“不要碰我!”這個狀如瘋魔的男子突然嚎叫了一聲。那是他這一生中發出來的最淒涼,最慘烈的悲鳴。

可是他周圍的所有人對他的悲鳴都沒有任何反應。

山河府的官員們已經經歷了無數次行刑,看到過不知多少人在臨死前的百態,早就習以為常;臺下的百姓們對他也沒有同情,他們的眼中全是好奇——今日要被斬首示眾的究竟是個什麼人物?究竟犯了什麼事情?

江辰終於崩潰了——山河府的拷問讓他痛苦,賀難的刑罰讓他絕望,但他始終都保持著一絲生的希冀。直到現在,他從所有人的眼中讀到了冷漠——就像是看一個死人,或者豬羊一樣的畜牲。他的身體再也沒有抖動了,而是完全鬆懈了下去,褲襠處傳來一股劇烈的惡臭。

“哎……他……失禁了。”拉他上來的那名武官不禁皺緊了眉頭,同時也鬆開了拉住他的手。空氣中頓時惡臭瀰漫,周圍的茫茫人群瞬間往後散開了數尺有餘,唯恐屎尿噴濺出來到自己身上。

“行了,時辰快到了。”手中捧著文書的文官說道。“把他拉到中間去。”

幾名武官面露嫌棄之色,但也不得不如此。他們分別拉著江辰的四肢,將江辰拖到了高臺的中央,把他的身體擺成了跪姿。江辰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身體的能力,只能任人擺佈,與其說他是跪在地上,不如說他是“堆”在那兒的。

時間已經來到了午時三刻,那手捧文書的官員走到人群的前面,攤開手中的文書,對著喧鬧吵嚷的人群高聲喊道:“肅靜!”

眼見這位身份不凡的大人喊話,人聲鼎沸的人群由近及遠地逐漸安靜了下來,等著聽這位大人要說些什麼。

“原戶部員外郎、驃騎將軍之侄江辰,於京城之中殘害百姓,欺奸良家,因奸威逼致死,怙惡不悛,罪貫滿盈。今將其於昴日門外東市當眾問斬,以正刑名。”這位文官一字一頓,尤其是在陳述江辰惡行的部分幾乎是咬牙切齒,顯然也對此人頗為憤恨憎惡。他高聲頌完了詔書,對著身後的劊子手揮了揮手,示意劊子手可以行刑了。

街市人影綽綽,刑場旌旗獵獵,天邊腥風陣陣,刀頭血氣滾滾。那虎背熊腰的劊子手屏息凝神,雙臂一震,將手中的吞柄鬼頭大刀高舉過頭頂。

江辰是看不見頭頂的斬首大刀的,但他卻能感受到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那風聲混著刀口的腥氣撲向江辰的臉,如同一道道催命符一般。劊子手高擎著的刀斷頭無數,似乎在發出陣陣悲鳴,而江辰早已嚇得六神無主——他竟然被活生生地嚇死了。

當然,誰也不知道候斬的這廝已經被嚇破了膽,死了過去。

就在此千鈞一髮之際——街口處傳來霹靂般的馬蹄聲和騎士振聾發聵的呼叫,“刀下留人!”

這位快馬加鞭的騎手自然是來自驃騎將軍府——無論齊單和賀難達成了什麼交易,在江文炳眼中,自己這個族弟是不得不救的,至少能拖一陣是一陣,拖到父親回來最好。

舉著大刀的劊子手遲疑了一下,疑惑的眼神投向了同樣怔在原地的,剛剛宣讀過罪狀的文官。這名文官反應倒是還算敏捷,立刻尋找著身著一身布衣

,隱匿在人群中的李獒春李御史。李獒春並沒有出聲干預,只是堅定地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的手下立即行刑。

裹著淒厲勁風地大刀劈落下來,將江辰的頭顱斬落,身首分離。猩紅的血液從脖頸的斷口處噴濺開來,江辰的頭顱骨碌碌地滾到了刑臺之下。

百姓們親眼見了斬首之刑,自然是心中一陣驚怕,圍成的圈子又向外擴散開了數尺。膽小的便默默地轉過頭去收斂了言行再也不敢吱聲,膽子略大一些的便捂著眼睛透過手指縫兒看江辰的死狀。

那位傳話的騎兵駕著馬劈波斬浪一般分開人群接近了刑場,卻眼看著江辰被那五大三粗的劊子手一刀就砍掉了腦袋,心中不禁生出涼意——自己晚了一步,此番回到驃騎將軍府恐怕是免不了責罰。但事已至此,無人能夠挽回,他也只得在馬上向主刑的幾位官員微微欠身,算是知會了對方自己已經到過這裡,便憂心忡忡地打馬順著原路返回去了。

按常理來說,山河府審理的案子要經過“三審”,也就是“初審、複審、終審”這三審,並有完整的卷宗——分為“據報”,“勘檢”,“敘供”,“審勘”這四部分便可以定罪,並由山河府行刑。也就是說江辰的死刑完全可以在山河府內完成——只要得到了李獒春的許可,並封存完整的卷宗即可。

只是江辰之案有些不同——這不同之處並非出自案情,而是主審的官員——山河府府丞賀難。賀難在離開以前,向李獒春堅持說一定要將江辰斬首示眾,以整官風、以正刑名,將案情公佈於天下。

當李獒春問自己的徒弟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的時候,賀難給出了一個令李獒春感到匪夷所思,如果令旁人聽到了,甚至會有些愕然並且好笑的答案:“為了天下蒼生。“

為了天下蒼生?這算是個什麼狗屁理由?說他為了報復江文炳、耍齊單一通還算說得過去,江辰死不死,何以和天下蒼生扯上什麼關係?難不成江辰這個紈絝子弟不死,天下便要哀鴻遍野,生靈塗炭不成?

登天不如過蜀道,蒼生更比行路難。賀難離府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難的怎麼會是賀難一人”便是他心中的最真實寫照。”

最難的從來都不是哪一人,而是這芸芸之眾,黎民蒼生。

殺江辰,將他斬首示眾,將案情大白於天下。賀難此舉自有其深意所在——人皆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可是在賀難看來,卻是“官以權亂法,商以財犯禁。”官員以權謀私,商人唯利是圖;更有官商勾結,權財相與,草菅人命之事多如牛毛不勝列舉。百姓在他們眼裡,不過是牛羊雞犬,任人魚肉罷了。

山河府素來清明,李獒春更是數十年為民請命,審案斷獄公正嚴明,立法施度賞罰必信,使朝野風化肅然;又開山河學府給寒門學子鋪出一條登堂入室的康莊大道。

賀難一直都在追隨著李獒春的腳步。今日江辰之死,罪惡之彰,便是賀難為師父、為山河府做出的最後一件事,也是他為黎民蒼生做出的第一件事。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他想還天空一片澄澈,還百姓一個公道,他要一日天清,哪怕只有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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