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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映照著黑夜,簡單的木臺正在西面的山坳間搭建起來,搜捕隊伍的火把正在朝側面延伸開去,士卒小跑過營地。在營地中央的小小廣場邊,手腳被縛的宋江就那樣側躺在地上,與一同囚徒看著不遠處木桌邊的書生雙手交疊著,在木臺完全搭建起來之前,做著最後的說話。
“其實整個事情的開始是這樣的。”他說道,“你們會覺得疑惑,會為了自己的行動為什麼會被猜到而感到奇怪,不是因為你們想得太少,而是因為你們想得太多了而已。”
“梁山被破之後,你們壯士斷腕,差不多四千人逃出去,讓我之前的佈置歸零,是一步對的棋。之後你們走了很多步,燒村子,在山裡逃,拖著一兩萬人兜兜轉轉,當意識到燒村子不行,你們拿豐平縣,再威懾饒平,緊接著一個回馬槍殺過來,再加上利用鄆州的局勢,放出謠言,讓所有人都跟著你們走……啊,朱武,看起來只有你對我的說話感興趣……”
“你們做得非常好,每一步都令人激賞。”站在木桌邊,寧毅的目光巡弋過眾人的身上,語速平靜而且稍稍偏快,這時候才向朱武那邊點了點,做出肯定,“能夠利用這裡的形勢,做到這麼多的事情,光是三千多人在山裡跑來跑去近一個月不被抓住,就已經非常的不簡單。而且你們開始整肅軍紀,最大限度地抑制住了奸細的作用,一直壓到最後才爆發。坦白告訴你們,你在戰術上的運用,不管哪一步,我都沒有抓住你們……哦……”
朱武在那囚籠裡抬起頭來,目光裡是最深的疑惑,寧毅旁邊有小兵過來報告情況,寧毅聽完點了點頭,然後拿起桌子上的水杯。
“他說山坳那邊有點暴躁,不管他們,回到朱武你感興趣……而宋公明哥哥,也許也想知道的話題上來吧。我沒有抓住你們,雖然平心而論,我希望他們可以早一步將你們合圍,不讓你們做出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來,但不得不承認在形勢上還沒有到那一步。我……從頭到尾只確定了一件事,從你們離開梁山的時候,我就確定了。”
“你們要殺我!”這聲音迴盪在小廣場上,寧毅點了點頭,“你們一定要殺我!這件事情,我從你們下樑山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了,而你們好像確定得有點晚,整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話語隨風蔓延,寧毅低頭喝水,讓些許的沉默維持在這裡,過得片刻,他才放下了杯子,搖了搖頭。
“人往前走,路有很多條……很多時候,大家都這樣認為,你們下樑山的時候,不是沒想過殺我。但擺在你們面前的,很多事情好像都可以做,你們可以去投田虎,雖然路有點遠,而且出了鄆州,對地勢你們就沒這麼熟了,但不是不可以;你們可以一直遊走,拖得武瑞營最終沒了心情再抓你們,因為剿滅梁山五萬人的功勞他們已經有了;你們可以一直燒殺搶掠村莊,逼得鄆州又或者是其它什麼地方的當官的願意招安你們,免去麻煩;你們也可以殺我,但好像也挺麻煩的,看起來只是選擇之一……但我就只確定最後這一條,不管前面有千百條路,你們最後只能走到這裡來……”
“你們殺到江寧,小挫之後鎩羽而歸,運河我讓你們吃癟,幾年經營,你們如日中天,獨龍崗我打垮你們,梁山地利,我讓你們內訌。是我到處奔走,威脅周圍的官員,絕不許你們投降!是我督促武瑞營,決不許他們收兵!你們有路走,我就封死你們的,你們燒村子,我就用剩下的人來填獨龍崗的窟窿。當你們走一步摔一跤的時候,你們一定會越來越清楚地看到我,可惜到這個時候,已經晚了……”
“你們以為自己幡然醒悟?以為自己……忽然紛繁複雜的線索裡找到了重點?以為自己終於下了決定,破釜沉舟?以為在下了決定之後,費心竭力地運用了戰術,耍了官兵一道,然後果斷的殺了一個回馬槍?這些天來你們想得太多,連自己都被矇蔽,搞錯了順序……”
“你們在初五初六這幾天才終於下了決定,而在六月二十三、二十四這幾天,我們就已經跟武瑞營談過了,如果一直沒有抓住你們,我需要防的,就只是這最後一步。我在戰術上還沒有太多經驗,只能看到這一步,我跟他們說了,然後……取得了諒解……”
聲音頓了頓:“在你們攪渾了水以後,對你們的所有動作,我追不上。我不是料事如神,也不是從任何奸細那裡得到你們的行動訊息,你們已經有了準備,訊息必有謬誤,情報難免差池。梁山以後,所有奸細的責任就已經完成,我讓他們全部靜默,哪怕是他們主動傳出來的,我都選擇懷疑……燕青在豐平放了一張紙條,直到現在,我都沒有開啟過。但是你們的動作越激烈,越是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們想要幹什麼……大勢的方向已經越來越窄,除此之外,你們又能幹什麼?武瑞營因為各種條條框框是比較遲鈍一點,但是準備了一個月,打個伏擊還是沒問題的……”
士卒又過來了,報告了訊息,寧毅再度點頭。
“當然你們也可以不打過來,但如果是這樣,頂多再有半月一月,我保證外部的壓力會讓你們整隻隊伍都維持不住。到時候鄆州的山野,就不是你們想跑就跑想逃就逃的了,決戰放在什麼時候,沒有區別……”他笑了笑,聲音低了低,“好了,該說的……差不多說完了,諸位,我們過去吧,裡面的兩千人,大概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來,宋江,我們一起走……”
兵卒圍了上來,有人解開了宋江腳上的繩索,扶他起來,宋江掙扎道:“你要幹什麼……”但兵卒將這次抓來的眾好漢一個個的拽起來了。朱武、武松、戴宗、席君煜、柴進、張青……等等等等,一個個推著往前走,武松奮力掙扎,將一名兵卒踢開,砰的一聲響起來,血花綻放在他的胸口上,幾乎也是在寧毅開槍的同時,旁邊一名兵卒朝他劈了一刀,隨即被嚇了一跳。寧毅放下火槍,看著武松屍體倒下去,然後衝那兵卒笑著點了點頭:“幹得好。”
他拍拍宋江的肩膀:“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是我喜歡你,不用再問了,走吧。”
一行人往外走,宋江跌跌撞撞的,顯示有些發抖,然後咬緊牙關,吸了一口氣:“還有兩千人,他們都是我梁山最厲害的弟兄……”
“嗯?”走在旁邊的寧毅和善地看他。
“你不能這樣逼,人被逼到死路是會拼命的,我……我可以投降,可以受招安,你們不用死那麼多人,你……放過我的這些兄弟,不用趕盡殺絕,我宋江……你今後想殺便殺了……”
“大義凜然,夠兄弟。”寧毅微笑點頭,仔細聆聽,他們穿過兵卒陣列,遠遠的已經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木臺,寧毅沒有回答他的話,想了想,笑著說道,“其實我可以理解你,我懂你做的這些事情。”
“呃……”宋江愣了愣,但寧毅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他快走,話語聲調不高,猶如兩個好友並行的耳語。
“誰也不是生出來就想當土匪的,有的時候,時也命也,我們擋都擋不住。恰如猛虎臥荒川,潛伏爪牙忍受,你看,你的詞我很喜歡,時乖命蹇,只能上山當了匪人,有很多這樣的,譬如說……林沖,他被高俅陷害,娘子被高衙內那種渣滓侮辱,死了,他被刺配充軍還得被上司陷害,被小人謀刺,最後只得上了山,一個男人能受到的侮辱他都受到了。”
邊說便走,寧毅搖了搖頭,目光唏噓:“他無法尋仇,一個教頭能怎麼樣,臉上刺字,進了京城就算行刺也殺不了高俅,退一步說,就算他僥倖能殺高俅,他也一定走不了。有些人說風涼話,指責他為什麼沒有拼命的心,我不這麼覺得,拼命啊,說得容易……拿這個標準來要求別人根本就是不道德的。所以我非常理解他,你說是吧……看,你的兄弟朋友……”
一行人此時已經走到木臺附近,再遠處的山谷中,被圍困的梁山眾人身影已經能夠看到,那邊也在朝這邊望過來,然後引起了小規模的騷動,眾梁山頭領士卒義憤填膺。
宋江被帶上了木臺,火光照耀著,能夠讓那邊山坳裡的眾人看得更清楚。席君煜就站在他旁邊,其餘人則在臺下排開了,士卒一開始想讓他們跪下,有人跪,有人掙扎,寧毅朝下面揮了揮手:“不用太麻煩了,愛跪就跪愛站就站吧,沒關係。”
風聲吹著火把,光芒搖曳,聲音呼嘯,兩邊計程車兵人群隔著上百米的距離相對,在那邊的山坳中,一道道的身影。吳用、李逵、宋清、花榮、孫二孃、宋萬……李逵大喝了一聲,幾乎就要衝過來,但畢竟沒有衝動。寧毅往兩邊看了看,確定兩邊大概能夠看清楚面容,才返回來,宋江其實一直都在看著他,他也走到了宋江身邊。
“其實我也理解你,譬如說……替天行道什麼的。造反當然要有個口號!憑什麼不能有?是我我也有,一定要喊得響亮!還有,你看看旁邊,席君煜……事情很簡單,小弟在外面惹了事,又或者他不是什麼好東西,老大當然得扛。要上山,當然是殺人放火做壞事啦,如果他好得不得了,官府就不會逼他上來了。有些時候,小弟的事情做過了,陪個禮道個歉也可以的,江湖嘛,打打殺殺難免誤傷……”
夜色沉默,只有風聲,兩邊的人看著寧毅在木臺上與宋江如好友一般的說話,甚至偶爾指指席君煜,卻沒有一句話跟這邊、或者那邊的人說。都不知道要發生些什麼。甚至連宋江,此時都覺得有些詭異,他是希望寧毅跟他談招安或者投降的事情的,但對方絮絮叨叨,只有詭異和冰涼的情緒在心裡積累起來。
“還有秦明啊、徐寧啊他們,這麼厲害的人,能用當然是比殺掉了好,如果是我,多半也想逼反他們。走投無路上了山,梁山聲勢越大,我也多一份保命的籌碼,對不對?將來太大了,跟官府談談招安,當個官。真的,是我或者也只能這樣做。你看,我理解你,我真的理解你。”
寧毅微笑地看著他,重複了這句話,當宋江在片刻後下意識地點頭,寧毅倒是想起了一些什麼:“嗯……回到道歉上,這件事雖然是你小弟起的頭,但是蘇家死了一百多人,像有些孩子,只有這麼高,這麼一點點高,我看見……他們被砍成兩截了。這事情又不是他們的錯,我確定不是他們的錯,既然是你們做錯了事情,道個歉可以吧?那麼小的孩子……你說呢?我很希望你能跟他們道個歉,說聲對不住就行了……”
宋江看著寧毅,寧毅也看著宋江,目光柔和但執著,笑了笑,又有些傷感。宋江牙關站了站:“對不住。”他這聲音像是從牙縫間出來,說出之後,大概覺得自己聲音太小,想要再大聲地說一次,但寧毅已經點了點頭,伸手摸著他的頭頂和後腦:“可以了,可以了,他們現在已經在天上了,說的聲音大聲音小,應該都能聽到的。已經可以了……”
宋江此時年過四旬,在梁山之上雖然算不得最為魁梧的,但也算是鐵塔般的漢子,只是寧毅這樣摸他的頭,卻像是摸個孩子一樣,他腦後此時還有鮮血,寧毅也絲毫不在意。說完這些,右手手指舉起來揮了揮,有著稍許興奮地去往一旁。
“我說過了,我理解你們,就像是……林沖,就像是我剛剛打死的那個,是武松吧?他是武松吧?赤手空拳打死了老虎,要是我平時聽說有這麼厲害的人,我也得說,他是好漢。你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何等快意,對不對,聽起來就令人嚮往,如果說到書裡去,一定會很受歡迎。那邊,智多星吳用,聽起來就很厲害嘛。你兄弟李逵,想殺誰就殺誰,多棒。不說李逵,就說魯智深吧,人家都說他有大智慧,你看,有大智慧,又能一直瀟灑快意,大家都會很嚮往,老百姓都喜歡這樣的好漢,因為他們也希望自己可以活得這麼自在……”
“你要幹什麼……”寧毅喋喋不休的說話中,宋江終於又打斷了他一次。因為寧毅一面說,一面在旁邊的箱子裡挑挑揀揀,拿出了一把鋒利的、明晃晃的剔骨鋼刀,看起來竟像是用來殺豬的。宋江問出這句話,寧毅晃著手上的刀才停了停,看了鋼刀一眼。
“哦,這個……刀啊,當然是刀。我剛才說到哪裡?呃……自由自在,活得自由自在,說出來大家都很嚮往,但是、但是你殺到我們家裡來了怎麼辦呢……”寧毅拿著刀吹在身側,搖著頭走過去,目光望著宋江,然後他頓了頓,低頭看手上的刀,用手碰了碰刀尖,“你們……會殺到我們家裡來啊,不是說書聽聽就好,你們會殺過來,把人全家都殺光。這個時候我怎麼辦?”
寧毅站在那兒:“難道一直都說你們有苦衷我可以理解你們嗎?武松啊,我也想可以打死老虎這麼厲害,林沖啊,我也為他義憤填膺,真的義憤填膺,魯智深啊,大家都想跟他一樣,逍遙自在,有大智慧,他雖然不積善果、殺人放火,說不定他有一天大徹大悟還可以頓悟成佛呢,但是在他成佛之前,他會護著你們,被他殺、被你們殺了的人怎麼辦呢?他成佛之前殺掉了我怎麼辦?這樣的佛?我要來幹嘛!?我也想跟你們一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誰都想,但要是你們喝的那酒是我的呢?你看,你們到我家裡來,殺人了啊……”
寧毅瞧著他,目光懇切,手中刀鋒轉動:“所以,我說這些,你可以理解嗎?”
宋江牙關顫動,想要說點什麼,面上表情急速變幻著。風吹過來,寧毅手中,刀鋒轉向上方,定住。眼神在那一刻停住。
“謝謝理解。”
平淡的話音落下,寧毅跨出一步,一刀刷的捅進宋江的肚子裡,然後握住刀柄,猛然拉了上去。所有人的注視下,火光中,鮮血噴上天空。
空氣中,似乎有吶喊的聲浪響起來,就在宋江的身邊,一直聽完了整個過程的席君煜“啊”的大叫,猛然後退,尿液已經從褲子裡漏出來,寧毅搖了搖頭,不管那些濺在自己身上的血液,看了席君煜一眼,將手中的鋼刀交給旁邊的同伴,朝著席君煜身手劃了一下,這是他對席君煜最後的處置。然後在巨大的躁動當中,寧毅轉過了身,火光的明明滅滅中,舉起了一隻手。
“殺――”
由破六道的氣勁迫發出的巨大的怒吼,朝著四面八方擴張出去,這邊的木臺一側,排開計程車卒們舉起鋼刀,朝著那一列被押在陣前的梁山好漢,斬了出去,朱武、戴宗、柴進、張青……一排排的鮮血綻放開來,噴湧而出。殺氣激盪、火焰撕裂夜空。宋江整個人被剖開,跪下、倒下。血腥流淌、在木臺上、寧毅的腳下,瀰漫開去……
箭雨之後,兵鋒開始衝殺在一起,這個夜晚真正的殺戮,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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