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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厲天佑的這個決定,做得極為艱難,從一開始,他根本就沒想過自己會說出類似的話來。跟我一貫以來,他所忌憚的,是劉大彪,以及那個看似遊手好閒,偶爾就會偏幫一下霸刀營的陳凡,但無論如何都要殺掉寧立恆,是他在這樣的前提下所作出的最為堅決的決定。
這樣的決定需要諸多權衡,但既然今天上了這四季齋,就代表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考慮到了不顧一切殺掉這人之後將會迎來的霸刀營的反撲,做好了承受的準備。這樣的堅決從他上樓起就已經表露出來,也是因此,他從一開始就不願理會朱炎林這些人的態度。他要在霸刀營根本反應不過來的情況下,取了這書生的性命,而後不管霸刀營有多霸道,這個虧也得吃下去。
不過,太過理想的心情,到最後,才會發現確實有許多東西脫出了計算之外,或者說原本在計算之內的,他只是將程度想得太輕了一點。
寧立恆以及他身邊的人會反抗,想到了,會有旁觀者,他也已經想到了。可是最後令他不得不在意的,也是這兩者在無比極端的情況下產生的反應。
寧立恆與這年輕的小子沒有機會,直到最後恐怕也不會有機會,朱炎林等人,無論如何,也不敢插手到這裡面來,婁靜之或許可以說話,但看來也是不會說的。如果他這個時候仍舊無比堅決地讓身邊人一擁而上,接下來的結果不會有任何變化。可是那年輕人的拼命真的是太過了,此時的旁觀者有四五十人,書生文士、青樓名妓,他們現在不敢說任何話,但此後的輿論,必然會將今天的狀況傳出去。
被說成張揚跋扈,他從來不怕,作為厲天閏的兄弟,就算他真的謙恭謹慎,旁人也會在旁邊說他仗著裙帶關係到了今日的位置。可是到得此時,看著眾人的表情,厲天佑才驀地發現,在旁人口中,這年輕人會在旁人口中由一名路人甲渲染成一名忠節義士,旁人怎麼看,他並不在意,但霸刀營會怎麼看,他終究還是不能輕忽的。
不顧一切的殺了寧立恆會如何,霸刀營不依不饒,劉大彪找他麻煩,可到得最後,一切無可追回,兩邊要顧全大局,這樑子還是得解開。但最後傳出去自己若是殺了霸刀營一名如此忠烈的年輕人,一旦被渲染開來,性質卻是完全不一樣了。
前面的行為說是打臉,終究可以化解,若到了後者的程度,這就真是結結實實的一記耳光了。落在旁人眼中,整個霸刀營都會掛不住面子,到時候,就真會引起霸刀營與宣威營的全面開戰。他終究是厲天閏的弟弟,會給兄長惹來這種麻煩的事情,終究還是得顧及的。
如果劉進拼得稍微有分寸一點,或者自己的人從一開始就制住他,再或者他真聽寧毅的話走了,不至於這般慘烈,接下來的問題便都不至於發生了……
他想到這些的時候,聞人不二也是剛剛意識到這一點,但想到接下來可能會有一線生機的時候,厲天佑就已經站起來說話了。相對於一開始就篤定了要置寧毅於死地的厲天佑,他卻是一直在思考到底如何才能有轉機,厲天佑已經堅決成那樣,哪怕將自己放在當場,恐怕也是死路一條,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想法,他的腦中反倒忽然想到了一個奇異的念頭。
十步一算寧立恆……這是他曾經打聽過的,對於寧毅的一個評價,也是因此,在一開始,他抱有一線希望,或許自己沒有辦法,但這位在太平巷、湖州側先後創造了奇蹟的讀書人能有急智,陳說厲害,用如簧巧舌打消厲天佑的殺人念頭。可惜的是,從一開始,他所保持的,就幾乎是一種已經絕望的光棍態度。
書生提刀,要跟人拼命。特別是在劉進那樣激烈地罵出來,引得厲天佑一方猛然出手時,聞人不二基本上就已經沒有這方面的想法了,果然只是書生式的拼命而已。魯莽到這種程度,再沒有讓厲天佑清醒下來的可能,他心中甚至有些腹誹於劉進這樣的愣頭青壞事。然而到得此時,看見劉進以那般慘烈的形象換來的後果時,他才陡然間……愣了一愣。
先前在面對著虎視眈眈的十餘人的情況下,那般堅決地去殺那名使槍的漢子,其實是不必要的。殺一個賺一個?其實根本不可能殺掉對方。寧毅在當時的出手,確實是毫無保留的、魯莽的拼命。但假如說……他是故意的呢?
十步一算……聞人不二隻能在事發之後看見的結果中推導因由,但假如世界上有這樣的人,從一開始就看到了大概。幾乎是以煽動式的手段將一切導向悲壯的方向,以拼命般的形式強硬地坐實宣威營以多欺少的事實,因為從戰略層面上來說,恐怕唯有霸刀營,才是能讓厲天佑真正忌憚的籌碼,即便是在厲天佑已經豁出去的情況下,他還是以幾乎蠻橫的手段將厲天佑的忌憚一絲一絲的推高了,只是看到一個方向,便拼了一條命,硬生生的撕出一線生機來。
這只是他在心中陡然升起的一個念頭,無論真假,或許都無法驗證。但看著那個持刀而立,面對生死神情近乎冷漠的書生,他還是隱隱感到有幾分戰慄。即便是在身陷險地的情況下,他之前所想要安排的,是他身邊的一名丫鬟,這樣的人,不可能是真正輕漠生死的人吧。
不過即便已經有一線生機,再轉念想來,這生機還是太過渺茫了。這時候真要評價起來,寧毅或許使得刀兵,有匹夫之勇,但從方才就可以看出來,他或許有幾分手段,但並無章法,出力雖大,不過是與人拼命一口氣而已。一般人都會怕他,但比之眼前這些人,終究還是要差得許多。
寧毅長久以來給人的書生形象畢竟是太深了,對於厲天佑這等想要殺他的人來說,他近期以來在書院中的一舉一動更是瞭若指掌。擅奇謀、敢拼命、關鍵時刻又能冷靜,與一般的書生文人已經極為不同,但即便如此,今夜他又怎能逃過這死局?
“我厲天佑……與你單挑。你今日能殺了我,那邊可以活著從這裡走出去!”
喝止了眾人動手的厲天佑說了這句話,聞人不二心中咯噔一動,若是能在這裡宰掉厲天佑,霸刀營與宣威營之間形成的後果就更加理想了,這種亂局之中,自己也更有可能將寧立恆以及那丫鬟小嬋轉出城去。他想到這裡,卻見寧毅的目光也朝這邊悄然掃過了一眼。
“當真?”
不過接下來,倒是沒有這樣理想的事態發生,站在一旁先前被秦古來稱為駱大俠的漢子開了口:“厲將軍,我等皆在,哪有讓主帥與人放對的道理。取這等奸人性命,讓在下出手便是。”
旁邊的人早就覺得有些丟了顏面,紛紛道:“我來。”
“厲將軍若出手,傳出去我們還有臉活著嗎!”
“這廝與我也有血仇,方才才認出他來……若要單挑,懇請將軍讓我出手!取他狗命。”
眾人一番陳說,其中一名鐵塔般的漢子陡然間像是想起了什麼,出來請命。大夥也有幾分疑惑,但隨著他的說話,才知道當初方臘軍隊攻杭州,這漢子也是先遣入城的先鋒之一,在城內破壞之時,曾有一名書生隔河朝他扔出了一枚石子,那石頭未能砸中他,卻將他身旁的兄弟直接砸破了腦袋,他此時方才認出寧毅來。
“既然如此,便讓你來為你兄弟報仇吧!”厲天佑只是稍稍思量,做出了決定,“姓寧的,今日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你倆單挑,別說是宣威營欺負你!你若還能撿回一條命,我今日便放了你又如何?”他知道身邊這漢子名叫湯寇,武藝雖然算不得身邊最高的幾名,但為人最是殘忍好殺,不懼拼命,對上這雖然敢拼命的書生,確實再理想不過了。
“為你兄弟報仇?那誰為你殺的婦人與孩子報仇?”厲天佑說話間,那湯寇已經刷的抽出鋼刀,朝寧毅走來,寧毅眯了眯眼睛,隨後朝厲天佑道,“說話當真?你們不插手?”
“當、真。”厲天佑一字一頓地開口,話音未落,原本一直與這邊對峙的寧毅陡然做出了令人意外的反應,他轉過了頭,拔腿就跑!奔跑之中,一張椅子被他飛擲而出,打滅了不遠處天花板上燃著的燈盞。
厲天佑幾乎笑出來,猛地暴喝一聲:“下面的將士給我聽好了,一隻蚊子也不許給我放出去!有人要闖出去的,格殺勿論!”
這聲音響徹全樓。他說讓寧毅單挑,不過是全了一個不以多欺少的名義,並不是真的就會墨守成規,假如這寧毅以為他是迂腐之人,想要用大家都不出手的約定逃跑,外面的人便一擁而上將他殺了,他才不介意這個。
他暴喝聲中,那湯寇也大笑一聲直衝而出,別看他身形魁梧,此時追趕出去,就像是發射的炮彈,眾人此時才只是剛剛反應過來,一隻桌子被他擲飛出去,腳步聲轟響如雷,轉瞬間追往奔跑中的寧毅身後。寧毅猛地一躍,飛撲向前方的桌底,那湯寇一刀斬出,在桌上斬得木屑飛濺,身體也猛地將那桌子往前方撞出去,這張方桌撞上前方的方桌,寧毅在桌下連續滾了幾圈,從那邊站起來,將兩張桌子用力朝對方撞過去,掀起第二張桌子飛砸向對方的上半身,那湯寇身形一滯,下一刻,卻是隨著剛猛的衝勢將兩張桌子同時撞飛!
刀光晃動,在空中爆出火花,僅僅是兩刀,寧毅臂力不及,就已經被劈得連連後退,他選取的這邊是障礙物相對多一點的方向,籍著周圍的桌椅奔走,掄起長凳就朝對方頭上砸過去,卻被對方單手就揮開,長凳在空中就斷成兩半。
方才寧毅與劉進對那使槍漢子的出手,是在剎那間就到達巔峰的慘烈,看在眾人眼中,無非是說話、打、說話的過程,雙方劃下道來,然後才交手,但到得此時,卻是陡然展開,寧毅的逃跑和意圖讓眾人有些不解,但隨之而來的,已經是硬實力的對撞了,刀光飛舞,那鐵塔般的巨漢瘋狂迫近,書生終究只是憑著悍勇而已,轉眼間,身上幾乎被劈了一刀,長袍下襬被斬裂了一截,在不斷飛退中躲得狼狽。
聞人不二卻注意到,寧毅所往的方向,卻是此時二樓中已經相當昏暗的地方,他又故意地打滅了那邊的燈盞,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將周圍化作黑暗,施展什麼奇謀。考慮到寧毅望過來的一眼,他腳下卻已經跟了過去,而在這邊,厲天佑在冷哼當中,也揮手前行。
“圍上去,莫讓他逃了!”
十幾人都一齊迫近了過去,他們倒不出手,只是縮小圈子,因為寧毅此時已經接近了四季齋的視窗,提防他不顧一切逃走。在那戰圈之中,兩人又拼了一記,寧毅踉蹌後退,那湯寇一腳踢出,寧毅雙手倉促一架,整個人飛向後方,轟然間,撞破了那邊的一扇門,跌進四季齋的包間裡。
此時外面的燈火不算明亮,這些靠樓層一側的小包間沒有點燈,裡面更是黑暗一片,聞人不二陡然看見了機會,快步地朝一側走過去,湯寇“啊――”的一聲大喝就衝了進去,金鐵交擊的聲音響了一次,厲天佑等人卻是快步逼近了那破掉的門口,他本想喊一聲周圍的人提防起來,卻聽得裡面傳來湯寇的“哈哈”大笑。
“哈哈――”
笑聲停止的下一刻,一顆圓球狀物體自房間的黑暗中飛了出來,眾人都是老江湖了,一看便知道那是一顆人頭。一切都順理成章,湯寇衝進去,斬殺了那寧立恆了,快走之中的最近的那名軍士單手揮出,穩穩地將人頭抓在了手上,腳步停住,下巴傲然地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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