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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張道原的人,想要殺你。”

微風拂過,原本熾烈的日光正在天空中蛻變成橘色,屋頂之上,青年男子笑著說了話。視野那頭的街道上,幾乎半數的人都將目光朝這邊屋頂上望過來,包括那手持弓箭的,然後……微微的,氣氛都顯得有些僵硬。

那青年男子回過了頭:“想要殺你的不止是他們,張道原跟厲天佑是一起的,另外還有徐百、元興……好像還有卓萬里什麼的,我認識的不多。不過你不用擔心,這邊是霸刀營的地盤……哎,你看,那就是厲天佑,他好像要走了……”

這時候街巷附近氣氛詭異,人影三三兩兩地分佈,陽光在天際開始變得溫暖了,樹影灑在地上像是金色的榆錢,明亮但溫和。除卻街道盡頭那持弓者,乍看起來,這片長街絲毫不能給人劍拔弩張的感覺。

兩名男子坐在這邊的屋頂上,而在街道那邊,也有些參參差差的舊樓當中,有人推開了窗戶,有的彼此在望,有的看向下方街道,也有的則望向了這邊的屋頂。在青年人笑著揮了手以後,街道那邊一棟兩層小樓的窗戶裡,一名中年男子悄然退後兩步,隱沒在寧毅能夠看見的視野當中。

青年男子看見這一幕,微微笑了笑,過得半晌,才如同忽然想起來什麼事情一般,陡然開口詢問:“不過……你為什麼不擔心?”

寧毅倒也已經看了這男子片刻,這時候皺起眉頭來想了想:“我擔心啊。不過……既然我能活到現在,今天這樣的情況恐怕還是死不了的,大概是這樣?”

“那可難說了……”男子坐在那兒望著下方的情況,喃喃低語,過得片刻又道,“我討厭聰明人……”

這算是十多天來寧毅第一次真正接觸方臘這邊的人。他之前在心中曾經有過幾次推測,卻想不到會是眼下這種情況。眼前的青年男子身上帶著幾分張狂的氣息,與這個年代的許多人都顯得不太一樣,通常來說這等人若非是瘋子,便該有著驚人的藝業。

如同秦嗣源的次子秦紹謙,千里奔襲隨後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取仇人首級。只是秦紹謙的那種張狂還相對正統,秦家家學淵源,他本身就是貴公子富二代,眼前的男子則多少帶些劍走偏鋒的偏激感,給寧毅的第一觀感。有著如同出身草根的憤青一般的印象。當然,這也只是乍看起來的想法,難說客觀。

寧毅此時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隨著那年輕人低喃說話,那邊街巷間人影錯落,氣氛不斷變幻,附近一些院落的屋頂上,也逐漸的出現了一個一個的人影,在日光之中,溶成一局巨大的對峙形勢。年輕人沒有注意這些。他只是坐在那兒,低頭用足見踢了踢屋頂瓦片上的一抹青苔,回過頭時,與寧毅那打量的目光對峙半晌,才終於皺起眉頭,變得凝重起來。

“我聽說,湖州那邊撤退之時,你被當成了餌。故意留下誘敵,因而被抓。朝廷待你不公,不過那幫人一向如此,也不足為奇,如今我們這邊有更實際的東西,你可願留下來做些事?”

“有選擇嗎?”

寧毅這算是反問句。那年輕人倒是笑了起來:“如果有呢?”

寧毅想了想:“我不想。”

“為何?”

“你們沒有前途。”

寧毅這句話回答得乾脆,說完之後,嘆了口氣,在屋頂上站了起來,那青年人望著他,隨後也站了起來,正要說話,對街那厲天佑消失的視窗中陡然傳來轟的一聲。

驚人的氣息在陡然間鋪天蓋地而來。那一瞬間。寧毅身前的年輕人直接揮出左手,寧毅身側一米多遠的地方,一片瓦片爆裂飛濺,有箭矢彈射在空中,對街的視窗處。那窗欞化作木屑舞在空中。寧毅在屋頂上微微變換了位置,停下來,右手之上抓住了一根箭矢,正在微微顫動,那年輕人此時是面對寧毅,方才只是左臂伸出,左手之上,竟是穩穩地抓住了兩支箭,也不知他是如何握住的,而在方才那一瞬間,寧毅分明看見他衣袖如長鞭般刷的震動,將一支箭矢振得高高飛起,這時已過了他的頭頂,旋轉著開始下落。

那射破窗欞齊飛而來的幾支箭彷彿是按響了開關,寧毅此時聚精會神,聽力眼力都比之前有所提升,那些木屑、箭矢還未落地,耳中便聽見空氣中盡是鏘鏘鏘鏘的拔劍拔刀之聲,有快有慢,綿綿延延此起彼伏。那邊窗戶破了,掛在視窗吱呀的搖晃幾下,木屑掉落地面,飛起的箭矢砸飛在瓦片上,隨後但聽得“乒”“乓”的聲音,零零碎碎的,顯然是來的人因為互相拔刀而緊張起來,有人交了手,也傳來“住手”的喝聲,響在巷道里、房屋間,並不清晰。

氣息在隨後幾乎凝固了起來,這邊的許多人估計都在等待年輕人的態度,那邊各方的人恐怕也不想就這樣打起來,等待著確切的命令。年輕人卻只是皺眉看著寧毅,過了許久,終於開口:“我的老師說,有一些人,為了求得他人重視,總喜歡危言聳聽,先說些別人不願意聽的事情,引起他人的不忿之心。然後再巧言令色,拿出似是而非其實一無是處的道理來騙人。古代的縱橫家最愛用這等方法,但除了一時的膽量,其餘一無是處。如今朝廷無道,天下共伐,你說我們沒有前途,為什麼,你若只是隨口瞎說……我便殺了你。”

“呃……”這人反應這麼大,寧毅倒也是微微愣了愣。事實上,要表現自己有一定的利用價值,方法和說辭有很多,寧毅自然也做過各種假設,他只是有些意外,對方竟會為這句話反應激烈,說明此時對方心中的想法,與這時方臘起義軍的絕大多數想法並不一樣。他估計著對方的身份。但畢竟對方臘軍系的瞭解並不充分,無從辨認對方到底是什麼人,片刻之後方才說道:“你們沒有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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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思為一世開太平者,難為萬世開太平。”

時間已近入夜,陳凡在雜亂的房間裡看著小本子上的這行字,字跡是歪歪扭扭的,難以入眼,他看了一會兒,舔了舔手中的毛筆筆尖,加上一句:“沒有野心”。然後扔到一邊,躺在床上。

下午的時候,最終沒有打起來,那個叫寧立恆的,他也沒有再動手。總的來說不是什麼大事,那名叫寧立恆的書生,總的來說似乎是有些本事――之前就知道對方必然有些本事,只是想不到,這次的觀感還不錯,不算是一個讓人討厭的傢伙。但依然要提防他。當然,他雖然知道對方肯定會說些什麼有趣的言論,倒沒有預料到會是這一句。

他以前便聽師父說過,書生的看法,難論對錯,世上無真理,全看你在怎樣的情況下,怎樣解釋。如果對方說起其它的一些東西。他會讓對方多少解釋一番,反正人倒是不討厭,自己聽聽他的說法也行,但想不到是一句“沒有野心”,讓他想起了……以前老師說的這句話。

不思為一世開太平者,難為萬世開太平。

聽起來是很無聊的句子。老師跟他大概說過之後,他也未曾放在心上,他之所以對這句話上心,其實也是因為最近的這半個多月時間。聖公軍攻下杭州之後,老師率兵出征,著他大概維持一下杭州的秩序,他不是笨蛋,原本就知道大概要做的事情。因此雖然口頭上不爽,實際上倒並不為難。

這半個多月以來,縱然在外人眼中他手段粗暴,仗著自己是佛帥弟子的身份以及一身武藝四處橫行,在杭州城打打殺殺很沒有章法。但實際上。若不是仗著這樣的蠻橫,他也根本沒辦法真正引導局勢,要跟那些搶掠慣了的軍中頭領講道理,說法紀,人家根本就不會理你,就算真給你面子,不痛不癢的一些小懲罰,也根本不可能讓人害怕。

這時候很難有真正的道理法紀,他在軍中數年,也就根本不去理會這些,燒殺搶掠巧取豪奪,沒關係,暗地裡做著不破壞大局勢就行,誰要真正影響到一些命脈上的東西,他也懶得去說,直接找上門去打死就是。如同前幾天的陳大木,這人在包道乙的手下,強收保護費沒什麼,結果收到影響水運的程度,幾天之內,他就把關聯較大的幾波人全都打死打殘了,接下來,便沒人再敢做這種事。

但越是整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也就越能瞭解到師父說那句話的意思。說為萬世開太平或許太過崇高,說沒有野心應該更加貼切。若讓一般人來看,這些人已經揭竿起事、殺官造反,如今甚至攻下杭州,這已經是最有野心的一件事,然而到得現在,這野心不夠了。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從陳凡這個位置看,真正有野心,想要千里覓封侯的人很多,但若是細數起來,他們卻只是出於最上端的那一群人,如師父、包道乙、祖士遠、呂師囊這些人,自然都有平定天下的志向,可只要稍稍往下,那些人就已經沒有了這樣的野心,甚至於在張道原、徐百、元興這些人當中,在攻下杭州之後,很大一部分人的野心,都已經停了下來,至於再下面,那些士卒流民當中,他們是根本不清楚野心為何物的。

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他們想著搶錢搶糧搶女人,可是一朝抵達杭州,這些人似乎忽然發現,他們要的一切,眼下就都已經有了,他們已經無需去遠處搶,身邊已經比比皆是。在攻取杭州一役中佔了便宜的這些軍隊當中,很大一批人都不想再去攻嘉興,上層將領、頭目固然不會明說,下層之中,這種情緒卻很明顯,甚至於未有在杭州得到便宜的那些人,只要有關係的,他們許多人也不想去嘉興再打,因為只要有關係,杭州這一片,已經可以得到很多東西了。

但陳凡卻知道,杭州的物資,其實是無法滿足這麼多人的。他們只是看見身邊有,容易去拿而已。短短的時間裡,危險的燒殺搶掠變成了相對安全的內鬥,當這些人有了更安全的途徑去得到糧食珠寶,他們就不再想要衝擊嘉興了。如果在以前,義軍大可夷平杭州,每個人帶上瓜分的物資再次肆虐四方,這期間足以製造更多的流民,坐擁更多的軍隊,但陳凡也知道,聖公想要稱帝,而且如今這起義的形式已經波及甚廣,接下來該安定了。

最大的問題也就是這些人的野心不夠了。而在這些天裡陳凡也發現,更有野心的,或許是那些原本讀著四書五經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因為一旦聖公打算招賢納士,那些前來投靠的文士無論有無才華――其實多半毫無才學――他們幾乎都想著封侯拜相,當無數計程車兵忙著瓜分杭州時,倒是這些人,一個兩個都在想著若聖公軍能奪取天下,他們便是開國之臣。

沒有野心……傷腦筋啊……

他想著這些,微微嘆了口氣。當然,至於說出這句話的那寧立恆,倒也不至於看得太重,有些眼光,證明劉西瓜法眼無誤。但能看出這些事情來的人,未必就只有一個兩個,他自也不會講對方當成什麼經世之才感到驚訝,只是對方說的話,多少讓他感到有些感慨罷了。

至於解決的方法,軍中這麼多人沒有辦法,自己沒有辦法,師父如今也沒有辦法,那書生就算會說,自然也是難以解決的。只是文士愛瞎扯,自己若去問他,他少不得會吹牛一番,當然,他日若有暇,倒也不妨去聽他吹吹牛,雖然多半不靠譜,但或許能得到一定的啟發也說不定……

他如此想著,外面有人報告樓家的大公子樓書望來訪,這人已經鍥而不捨地來了幾次,陳凡想著就煩,照例揮了揮手:“說我沒空,讓他去死。”隨後起身準備出去找人打架兼吃霸王餐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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