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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經接近午夜,江寧城中的熱鬧正漸漸到達最高峰的時間,馬車從蘇府橫插過來,穿過了人流相對少一點的道路,接近烏衣巷的時候,速度變慢慢降下來了。
一路而來,馬車外晃動的是無數熱鬧的火光,掀開簾子朝外面望出去,即便平日裡安靜的道路上此時也是熱鬧非常,到得烏衣巷附近的商業街時,前方道路上但見人頭湧湧,馬車便根本如同陷入泥沼一般難以前行,一個舞著大龍的隊伍正敲鑼打鼓地自那邊過來,駕車的少年車伕便只好將馬車停在了旁邊。
“小嬋姐,前面不好過了啊。”
這少年的年齡恐怕比小嬋還要大上一兩歲,但仍舊稱她為姐。雖然看起來這幾個月小嬋不過是跟在寧毅身邊跑來跑去,但實際上這小丫頭與她的另外兩位姐妹已經在蘇檀兒的手下鍛鍊多年,蘇檀兒今後有可能是要執掌蘇家的,她手下最親信的三個丫鬟,即便是大大小小的執事,也得給些面子,這也是她一個小丫頭就能叫動馬車的原因。這名剛進入蘇府不久簽了二十年賣身契的少年人多少知道她的身份,自也是對她恭恭敬敬,並且多少有些好奇地望著這名看來比他還小的少女。
“看到啦,我就在這裡下車,你回去吧。”小嬋掀開簾子出來,直接跳下了馬車,扭頭衝他一笑,隨後揮了揮手,“謝謝你啦。”
“我、我叫東柱。”少年鼓了鼓勇氣,稍有些結巴地說出自己的名字,隨後抬頭道,“前面人太多了,我送你過去吧。”
“東柱哥。”小嬋笑著躬身感謝,隨後又是揮手轉身,“不用啦,沒事的。”如同蝴蝶兒一般的跑去那片人潮當中,小手倒還可以看見在空中揮舞的幾下,隨後便淹沒進去,消失不見了。
蘇州城裡小嬋早已來來回回地逛過許多遍,熟得很,而若不論什麼極端的情況,單論社交、辦事、處理一點小麻煩的能力,看起來單純可愛的小嬋實際上也要比那名為東柱的農村少年高出許多。更何況這等人潮彙集的地方,想來也不至於有人會為難一個出來逛街湊熱鬧的小姑娘,紈絝子弟二世祖流氓惡霸這年頭的確不少,但也不是真那麼容易就能碰上的。
喧鬧的聲音中蹦蹦跳跳地穿過舞龍的人潮,旁邊一處青樓當中傳出渺渺靡靡的歌聲,彙集在了這沸騰的街市聲中,不一會兒,也有人舉著一張宣紙自街道那頭快速跑來:“麗川詩會,唐煜唐公子新詩詠竹……”然後將那紙張貼在一家店鋪前的品詩榜上,周圍人頭湧湧,一個推著賣茶葉蛋和千層餅小車的老者笑著避開人群,小嬋也連忙避開那小推車,笑著往前面跟上去看熱鬧。
略看了幾句之後,小嬋又連忙順著人流往街道那頭的河邊過去了,烏衣巷就在這條街道的不遠處,巷子比較窄,但也充滿了熱鬧的氣氛,燈火通明人頭攢動,而靠近河岸那邊,則已經能夠看見最為熱鬧的夫子廟了。
這一片臨河的街道,是整個江寧城最為璀璨的明珠,道路上滿是精美的花燈,濮園詩會的六船連舫一整晚在秦淮河上巡遊,但到得這個時候,就必定會經過這裡,小嬋有參加詩會的經驗,因此直接跑到這邊來等。她找了道路旁一間由濮氏所開辦的珍玩店遞上請柬,對方便連忙叫了人去截停一艘小船,而這個時候,那艘金碧輝煌的水上龍宮,也已經遠遠的出現在秦淮河的一端,在諸多畫舫的映襯下,朝著這邊駛來了。
河邊小小的航船不時靠近、駛離,這一艘小船隨後也在燈火掩映中輕盈離岸,划向那河道中央駛近的那巨大連舫,船頭上小姑娘雙手手指輕輕地勾在身前,仰起頭望著逐漸靠近的畫舫,畫舫上花燈的燈光也逐漸照亮小姑娘那可愛的包包頭與微帶憧憬的小臉。音樂聲自河邊上傳揚過來,裡面的又一場歌舞怕是要接近尾聲了,不過她倒也並不覺得遺憾,能夠過來玩,其實已經很好了,如果能在這裡學到幾首曲子……她想起晚上姑爺喜歡聽歌的樣子……嗯,姑爺一定會很高興的。
畫舫之中歌舞散去,隨後響起熱烈的鼓掌聲,之後有從岸邊過來的小船將幾個大詩會中出現的出色的詩句送了上來,有的還附加了某些大家的讚美與評價。詩會這東西不可能是一大幫人一直都乾坐著品詩寫詩,其實從畫舫起航開始便有諸多節目,聽詞聽曲猜燈謎看風景什麼的,時時給大家以氣氛、感悟,不過到得這個時候,終究還是進入了這場盛會最關鍵的階段。因為說起來,雖然今夜的狂歡甚至會到丑時之後,也就是要過凌晨三點,但實際上子時以後,詩會便會漸漸蕭瑟了。
最主要的理由是因為大多數的老人家,或者是身體差的中年人――詩人多半身體差――頂多也就是聚會到這個時候,過了這個時間,精神上支援不住,基本都到了回家的時候。而在文壇當中,能有一定聲名的自然還是這些人,今晚想要揚名想要得到關注,這些人的看法才是重頭戲。而當他們離開之後,剩餘的才是真正才子佳人的遊戲,泡妞到子時之後才能成為主題,相當於一場盛大的狎妓聚會,雖然在狎妓成風的這個年代來說,這事情也的確可以套上風雅的名字,但意義就已經沒了之前那般重要,名與美色給這個時代大多數男人來選,他們都會首先選擇揚名。
因此到得這個時候,各種的好詩詞就已經陸續地出來了,前面其實已經傳過來最好的一些,今晚有幾首詠月的詩詞驚採絕豔,蘇檀兒也抄了幾首在她面前的素白箋紙上,此時正與旁邊一名認識的烏府女眷輕聲交談著。
她其實也是愛詩詞的,雖然本身在這方面並不擅長,但詩人在這個年代就如同現代的明星一般,哪個女孩兒的心中沒有一點點浪漫的心思。她並不擅長,因此對於詩詞便反而更加拔高的喜歡,某某才子在眾人面前揮灑文采的感覺自然也讓她心動。
當然,這也僅僅是生活中精神追求的一部分,就跟現代眾多都喜歡劉德華一樣。雖然喜歡,平素裡她也不會表露得太多,而且自家相公寧毅應該也不太會詩詞,從看了那首“三藕浮碧池筏可由嬡思”之後她就明明白白,況且他自己也坦白了,但這個其實也是無所謂的。
又過了一會兒,小嬋卻也隨著一名引路的女婢過來了。
“相公睡下了嗎?”
“嗯,睡下了。”
“娟兒杏兒在那裡,讓她們加張墊子擠一擠怎麼樣?”
“好的,小姐我過去了……烏三小姐好。”
與旁邊的烏府女眷也行了禮之後,小嬋才朝著旁邊有兩個小丫頭招手的方向小跑過去,此時娟兒與杏兒同坐在一張短桌前,上面擺滿各種精美的瓜果食品,小嬋從中間坐進去,三個丫頭便嘻嘻哈哈的擠成了一團。
不遠處,蘇檀兒與那烏府女眷起身走動了一下。類似這樣的集會,一般都是男賓女眷分開,之間還有屏風隔斷,但當然並不嚴格。濮園詩會所請的並非都是雲英未嫁的大小姐,而基本是攜家眷而來的夫妻,雖然也隔了一部分,眾人稍稍守點禮節,但在旁邊走動,夫妻之間總能見面說話,蘇檀兒陪那烏府女眷走到船舷邊望岸上那片燈火,對方的夫君便也走了過來。烏府做著江寧最大的布行,雙方在之前都是認識的,寒暄幾句,又聊聊有關布匹的資訊,蘇檀兒本想避嫌先讓他們夫妻說說貼心話,視野一段,薛進與其餘幾名公子也搖著摺扇過來了,他們戴著學士頭巾,換掉了商賈一般的服裝,做學子打扮,此時晚風吹來,似乎頗有幾分羽扇綸巾――喔,摺扇綸巾的風範。
薛進今晚有些出風頭,方才寫了一首詠月的詩詞,得眾人唱和,算是今晚濮園詩會最拿得出手的幾首詩之一。這時候走過來,那烏府的男子便拱了拱手,笑道:“薛兄大才,今晚怕是要得綺蘭小姐青睞了,可喜可賀。”
那綺蘭是這幾年秦淮一帶有數的名妓,賣藝不賣身,被稱為才貌雙絕,與濮家有些關係,因此這次才可以請得到她。她會選擇晚上喜歡的詩詞唱上幾曲,當然本身也有準備節目,但她選擇唱的幾首詩詞,往往便是詩會中某個階段最出風頭的。
這裡面操作複雜,不純粹是才華決定一切,但才華的確可以決定大多數,薛進那詩詞本身不錯,家庭背景也有,因此被當成壓軸的可能性很大,而若他在這裡受到青睞,之後的數月怕是也能有親近那綺蘭小姐的機會,被邀去赴宴或是談詩論文之類,這可是很出風頭的事情,而若能進一步把那綺蘭小姐弄上手,破了她的身子收入房中,那便更能證明他的男人魅力的終極成就。
秦淮河悠悠數百年,這類的故事每年都有,也都能在或長或短的時間裡成為流行的話題,男人在這樣的話題裡,自然是出盡了風頭,之後便是報出名字,人家也會羨慕你是風流才子,名頭響亮幾分。
這時候被人誇獎,薛進自是一番謙讓,旁邊的烏府女眷也是笑道:“薛公子的詩詞,妾身聽了也有幾分感動呢。”蘇檀兒也喜歡那詩詞,開口讚美幾句。其實花花轎子人抬人,對於真熟悉的,例如這烏家女人,例如蘇檀兒,都明白對方的詩詞多半是從某位名家那兒買來出風頭的。
薛進笑得開心,又是謙讓幾句,雙方交談一番,那薛進道:“可惜寧兄未曾前來,否則見如此盛況,必定能有佳作出世……”
蘇檀兒蹙了蹙眉。幾人在這邊看起來說得興高采烈,作為主人家的一名濮家的中年人也走了過來,這人乃是濮家家主的弟弟,名為濮陽裕,早年也曾中過舉人,本身也有些才華。他本身是走動各處招待眾人,此時笑著插入話題,問大家在說些什麼,薛進便交代一番,說蘇檀兒的相公寧毅原本是準備來的,可惜正好這幾天感染風寒,甚為可惜,否則以寧毅才華之類之類的。
“我看到是未必了,聽說那寧毅雖然讀了幾年書,卻不過是個庸才,來不來都是一樣的啦。”後方一個人開口道。
薛進笑著回過頭:“馮兄你可不要亂說,寧兄風采氣度,我也是見到過的,蘇家千挑百找,方才選中寧兄……”
蘇檀兒的夫君寧毅無甚才華,與蘇檀兒有些交情的烏府人是知道的,因此方才說話之中,雖然也有問及寧毅的身體,但並不會涉及詩文才華之類的,這時候看著對方的表演,烏家的兩人自然便也清楚了薛進的想法。薛進以前追求蘇檀兒,上門提親未果,含了些怨氣耍些手段,老實說,表演是沒什麼技術含量,但效果卻不會打折扣,若是繼續這樣說下去,保不定明天這些小圈子裡就會傳上一陣蘇檀兒嫁個廢物的言論,那烏家女子給相公使個眼色,想讓他稍微截一下,男子倒是看到了,然而遲疑片刻,也不知在想什麼。蘇檀兒一臉微笑,便要開口,從她旁邊小嬋冒了出來。
“是啊,姑爺寫詩很厲害的啊。”她原本在與娟兒杏兒打鬧吃東西,拿著一塊糕點打算重複寧毅教她的魔術卻穿了幫,糕點也掉地上,隨後三人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娟兒杏兒說那薛家的公子不懷好意,嬋兒想想,此時便靠過來了,“姑爺今晚還寫了詩的呢。”
小丫頭這話一出,那邊薛進與這邊的蘇檀兒都愣了愣,過得片刻,薛進才笑起來:“哦,寧兄也有大作出世嗎?太好了,正好拿出來與大家觀摩一番。”
他一片驚喜坦蕩的樣子,實際上心中早已笑開,那寧毅是什麼才學他早就打聽過了,讀這麼多年書,詩是能寫的,但寫出來會變成什麼樣子,那可就難說了,這時候只以為那小嬋不懂欣賞。如果之前拿情況,或許會有幾個人說句閒話,但對於其實意義不大,但如果將一首差勁的詩作真拿出來給大家“品評”了,會有什麼效果,那可就完全坐實了。
“嗯,好啊。”小嬋點點頭,從衣服裡往外掏那張摺好的紙,嘴上嘮嘮叨叨的,“晚上的時候姑爺不舒服想要聽小嬋唱歌,所以小嬋就拿了詩詞書讓姑爺選一首呢。不過姑爺說那些都不太喜歡,所以就自己寫一首了,吶,就是這首,小嬋可是抄下來了……”
那些都不太喜歡,所以就自己寫一首……口氣好大,蘇檀兒與旁邊的濮陽裕都皺了皺眉,只有薛進笑得更燦爛也更誠懇了一些。小嬋說著,將箋紙交到了臉色疑慮未定的蘇檀兒手上,蘇檀兒望望宣紙,確定的確有字再望望小嬋,隨後才正式轉回宣紙上,嘴唇輕啟,一邊看一邊默默唸著上面的字。
唸到一半時,雙唇輕啟的速度慢了下來,目光中的眼神卻是逐漸的複雜起來,終於定了一定,又望了小嬋一眼,才返回來繼續默唸那紙上的詩詞,前方薛進笑著,伸長脖子探頭看了看,雖然看不到,還是很開心……
默唸有什麼用,反正你還是要拿出來給大家看的,到時候我幫你念就行了,哈!
彷彿惡作劇成功的心情,他開心地想著。
片刻,船身一側升起大蓬的煙火,瑰麗的光焰掩映中,蘇檀兒才將那詞句遞了出來。
“請濮陽世叔點評……”
濮陽裕已然看出了端倪,此時點頭笑笑。對於這看來柔弱實際上不讓鬚眉的蘇家小姐他是極喜愛的,即便家中入贅了一個無甚才學的夫婿那也是常事,反倒那薛進孟浪刻薄,讓人不喜,當下決定即便詩詞不好,也要說上幾句好話,儘量圓場。他接過詩詞,低頭看去,心中已在想著到底該用怎樣的評價。
煙火升騰,旁人等待著他的第一句評語,薛進儒雅微笑,溫文謙恭。蘇檀兒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回濮陽裕手中的紙箋上,輕輕地,咬了咬下唇。
火焰明滅間,眸光復雜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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