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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清晨,東方的天氣剛剛露出微微的光芒,乳白的霧氣浮動在古老的城市當中,秦淮河上畫舫緩緩行駛,掩映在一片一片的濃霧間,猶如浮於天際的玉宇瓊宮。
深秋的濃霧中,寧毅一邊哼歌一邊沿秦淮河邊的道路奔跑著,每天早晨這樣的鍛鍊專案已經固定下來,反正對他來說時間有的是,一路前行,道路兩旁磚木結構的古樸建築時多時少,各種各樣的樹木,秦淮河上畫舫漂流,偶爾看見船工或是疲倦的煙花女子出現在船頭。
這個時間段,是江寧城新陳代謝最為有趣的一段時間,一夜的紛擾與繁華已然散盡,新的活力才剛剛開始,外面的城門已經開了,進門趕早集的菜農或小販陸陸續續地進來,去往一個個的集市,能夠遇上的人不多,但總歸都給人綠色和活力的感覺。偶爾也能看見一臉疲倦、匆匆忙忙行走路邊甚至衣冠不整的人,多半是在哪個青樓過了夜,白日有事於是趕早離開的,十拿九穩。店鋪開了小半,乞丐們還沒有起來。
幸福往往來自於不幸福,繁華也總是來源於對比,對於見識過現代大城市的寧毅來說,江寧再繁華也不過是那麼回事。但這些事情無需較真,總歸那古樸自然的味道是真實的,生活在這裡的,也總歸是一些容易滿足的人,收穫夠溫飽,便能夠笑逐顏開。
寧毅偶爾也跟秦老談起這些事情,江寧算是很好的城池了,但實際上也是乞丐到處走,成群結隊,賣兒賣女的現象也不鮮見,當然這裡富戶也多,若能將孩子賣進某個不錯的府第當了小子丫鬟,日後可不虞溫飽,算是祖上積了德。托賴秦淮河一帶煙花之地盛行,漂亮的窮苦女孩兒便也多了一道去處,將來若能學得詩文唱曲,老鴇也能經營有道的,或能賣藝不賣身成為名妓,運氣再好一點就有可能嫁入某個大宅富戶當小妾。但絕大多數運氣不好的,也只能一輩子賣身,到得年老色衰時老鴇心善,放人自由,好在這等地方多了,便能形成規矩,若能守規矩,也總能不好不壞地捱過這一世,當然這裡好壞也是相對而言,老了的妓女若是無錢,妓寨大多也會收留著做點打雜灑掃的事情過完之後的年月,不會直接扔出去。相處久了,這點良心和福利還是有的,若不是在江寧、揚州這樣的城市,那便連這些東西都無法保證。
也有養瘦馬的,後世揚州瘦馬天下聞名,是自明朝開始,但實際上這時也有類似的行當了,規模不大,但總歸是與煙花之地伴生的一項投資,作為瘦馬養著的女孩兒比一般賣身妓寨的女孩命好,以後有盼頭,因為她們至少能有機會學琴棋書畫詩詞唱曲,日後也更可能躋身名妓之流。
每到汛期總會有災民過來,年景好一點就少,但總是有,若年景不好,例如每幾年就一次黃河氾濫或是其餘的天災人禍,城裡總會緊張一段時間,讓軍隊把守了城門,不許災民入城,知府召集了富商商議,實際上便是發動捐款,大家七拼八湊放粥施飯……冬日裡總會凍死人,也是看年景,年景好死得少,若是不好那便不言而喻了,乞丐難過冬,如果下了雪,第二天總會看見抱在一起被凍死的,屢見不鮮。
這些事情見得多了就會習慣,不過秦老偶爾也會說:“這不是好年歲啊。”好年歲也是有的,武朝最初的那些年月,算得上歌舞昇平,武恆帝、武惠宗雄才大略云云,寧毅聽了總有些頭昏,但任何朝代都會有些歌舞昇平的年歲的。這時候的武朝與北宋末期非常類似,離了江南這片相對富庶的地方,好幾撥農民勢力正在造反,強人土匪絕不少見,北方由耶律氏統治的名為大遼的國家數次犯邊,犯邊就議和,犯邊就議和,前幾年簽了合約,彼此稱為兄弟之邦,當然遼兄武弟,就算簽了仍然還在打,小規模的犯邊未曾停過。
寧毅不為這個擔心,靖康之恥還沒來呢,雖然皇帝不同如果發生了也肯定不同,皇上也還沒把首都遷到江寧來,這個國家國力還是有,如果要打,總能支撐著打下去,就算遷了都,把武朝代入南宋模式,南宋不也支撐了好長一段時間麼,金國再打來,自己應該已經過完這一輩子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可見南宋――呃,貌似不是說南宋的,寧毅心中想了想,沒什麼結果,於是拋到一邊――管它呢,反正南宋的生活的確過得去。
他沒有拯救中華民族或是到了古代就建立什麼千秋功業的想法,早已累了,像是卸下了熱血的擔子,諸多不公諸多黑暗也早已見慣,現代社會也黑暗,就算世人悲苦,也引不起他的同情和共鳴――不是沒有,而是不夠。至於當皇帝之類的千秋功業,只能活六十年的人想著一百二十年的事情純屬幼稚。不過話說回來,另一些無聊的時候,譬如說剛剛跑完步渾身出汗站在相對僻靜的秦淮河河灣邊休息,寧毅倒也會不負責任地想些若在旁人看來會稍微積極點的事。
譬如真要做些事情,贅婿的身份其實就很麻煩,但問題不大,這年頭商機處處。吃菜沒味精,味精的製法他多少知道,想來簡單但實際上有些複雜,不過花個一年左右的時間大抵可能量產,再集合一些新菜式、現代烹飪理念弄個美食城,多少總能賺一筆。
這年頭沒音樂,每一個在可以無限下載各種音樂每天可以無限聽過去的世界裡生活過的人多少都能想象到底有多無聊,那些青樓的表演未必好看,名妓唱歌未必好聽,可如果你完全聽不到,忽然聽一首稍微達標的自然會覺得有如天籟,如果能弄個娛樂城什麼的大有可為,歌曲啊舞蹈啊各種玩法,現代歌曲的歌詞大抵不能用,但曲調唱腔本土化一番還是沒問題的,含蓄一點的、符合這時風格的舞蹈理念,或者是抄些詩詞出來讓人唱。
他也是無聊得久了才老想著吃喝玩樂的事情。
至於脫離吃喝玩樂,花幾十年的時間弄出槍炮給一個工業革命打下基礎,造個反當個皇帝讓兩百年後的人可以坐上飛機什麼之類的事情,無論如何自己享受不到,想想真是太傻了,不如開美食城和娛樂城來的有意義。
晨風微涼,他這時站在石頭壘成的河灣邊,一邊將石子往水裡扔,一邊在腦子裡轉著這些主意。
其實暫時來說,這些也沒法弄。
入贅蘇家的人,開青樓基本沒想法了,可以先往後放放。蘇家開布行,自己要弄家酒館,也麻煩,譬如說,可以先給蘇家的布行出幾個點子,證明一下自己的價值,然後……喔,然後自己就會被髮配到布行當掌櫃什麼的,再多證明一下,結果又變成上輩子一樣的職業,接著自己可以動用資金開一家酒館,在他們疑惑的目光下,告訴他們這個很有賺頭,再接下來,需要找人弄一系列的裝置,開動腦筋做各種試驗,弄出流水線,而這樣做的理由,僅僅是因為自己很懷念每頓飯裡放不到一克的味精,這不是蛋疼麼……
口中輕哼著藍色的加勒比海的旋律,寧毅不禁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笑了出來。做起來可能沒這麼麻煩,但想起來就是覺得很有趣,倒不如直接買個幾百斤海帶熬了曬結晶,不過海帶好買,但如果做這方面的實驗,一方面他們會說自己浪費,另一方面,也許會有人告訴自己君子遠庖廚……
藍色的加勒比海哼了個開頭,後面的忘記了,於是變成《兩隻老虎》,哼到第二遍“兩隻老虎跑得快”時,後面的道路上傳來了雞叫聲。
“哥哥哥哥哥哥……”
“咯咯咯咯咯咯……”
兩種聲音,一種是女人的,一種是母雞的。回頭看看,若隱若現的霧氣中,一隻母雞正在那邊的道路和樹木間沒命亂跑,隨後一名穿灰白布裙的女子也出現了,手上拿了一把菜刀,鍥而不捨的追殺那隻母雞,一人一雞就在霧氣裡拼命打轉,時隱時現。
寧毅站在河邊的樹下,託著下巴看著這一幕。
理論上來說學雞叫是要給雞以安全感,誘惑它過來,可現在母雞都被嚇成這樣了,再叫哥哥有什麼用,叫姐姐也沒用啊。
心中如此想著,看了這人雞大戰一會兒,就在他覺得那女人身材不錯的時候,母雞陡然一轉方向,朝這邊飛奔過來了,衝過寧毅身邊,果斷投河。
那女人也是一臉焦急地緊跟而來,原本晨霧很濃,寧毅站在一棵樹下就不怎麼起眼,那女子應該沒注意旁邊的人,眼見前方就是河岸,她一菜刀就劈了下去,這一刀很用力,女子口中還發出了“哼”的一聲,但根本沒有劈到,反倒是菜刀脫了手,嘩的飛進水裡。
寧毅被這一刀的果決氣勢嚇了一跳,隨後才發現女子的身體已經前傾出去,手臂揮舞著就要往河裡掉,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喂!”伸手一抓,抓住了女子的一隻手,女子一回身,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抓過來,寧毅手上正要用力將她拉回來,腳下的石塊一鬆……
“啊―咕―”短促的驚呼聲。
砰――
然後是激烈的撲水聲,撲啦啦撲啦啦,濃霧下的河面上一陣翻騰。
寧毅上輩子水性還是不錯的,可惜水性這東西帶不過來。這具身體原本就是文弱書生,水性也不怎麼行,體質弱之前還受了傷,雖然寧毅調理了幾個月,又進行了鍛鍊,但幾個月的時間提升終究有限,那女子似乎水性也不怎麼好,兩人在不算非常深的水中拼命折騰,寧毅好幾次鎮定下來想要說話都被對方拉進了水中。
“你……咕嚕嚕……”
“喂……咕嚕嚕咕嚕嚕……”
“別……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嚕……”
據說很多水性好的見義勇為者都是被慌張的溺水者連累而同歸於盡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寧毅才在幾十米外河岸邊的階梯上拖著那女人爬了上來,他渾身溼透,狼狽不堪,趴在岸邊吐了好幾口水才緩過來,然後去看被救的女人,女子已經喝飽了水暈過去,沒了動靜。
“喂!”寧毅在那女人的臉上拍了好幾下,那女人長髮如水藻,看來淒涼無比,沒有反應。
“三藕浮碧池……你住在秦淮河邊不會水啊你……”寧毅有些無奈地嘆了幾口氣,隨後將女子的身體擺平,開始按照以前學過的步驟做急救。
就算對方是女人,這急救也未必是什麼美差,又不是什麼泳裝美女,此時這女人身上皺巴巴的,看一頭亂髮就像是傳說中溺斃的水鬼一般,狼狽不堪。寧毅心中焦急,做了連續做了幾次胸外按壓,讓她吐出好些水,然後去拍她的臉,發現仍舊沒反應,捏住對方的雙頰做起人工呼吸來。
做了好一陣,那女子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寧毅正要俯下身去,臉上啪的一巴掌響起來,晨風中這耳光清脆無比。那女子帶著哭腔,嗓音淒涼:“登徒子,你……咳……你幹什麼……”抱住胸口拼命後退,她此時全身衣裙貼在肢體上,修長的雙腿在地上蹬著,淒涼單薄,到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感覺。
如果這時有其他行人路過,說不定得因為這一幕將寧毅給打上一頓。
“就知道是這樣……”寧毅偏著頭好一陣,垮下肩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隨後坐到後方的路面上。兩人在河邊大眼瞪小眼好一陣,寧毅抬了抬手:“沒事了吧?”
女子瞪著他,不說話。
“沒事就行了。”自顧自地做了回答,用力從地上爬起來,寧毅撇撇嘴,轉身往來的方向走去,涼風吹來,真是好冷。
後方,那女子也是縮著身子坐在那兒,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逐漸在了道路的那頭……
那女人真可憐,丟了母雞又折刀,一邊渾身溼透地往回走,寧毅一邊幸災樂禍地想著。這種情況下吹冷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過,想到別人更可憐,他的痛苦就稍稍減弱了一些。
對於小事,他一向有自己豁達的方式,既然事情無法改變,也就只好用這樣的方法,暫時讓自己開心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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