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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的空地上,劉儉和趙雲席地而坐。
趙雲盤著膝,在劉儉的對面靜坐,他低著頭,眉頭緊皺,神情顯得極為複雜。
而趙雲的身後,他的那些所謂的「狐朋狗友」「市井閒漢」們,也都是盤膝坐在趙雲的背後,不論是神態亦或是姿勢,都和趙雲一模一樣,整齊的讓人驚訝。
劉儉來回看著眼前的一眾少年,一邊搖頭,一邊嘆道:
「市井閒漢,走犬獵鷹,不學無術,不為人齒,但事實上,分明是一群苦練本領,胸藏壯志的少年郎……前日在你趙家,汝等呼朋喚友,高聲喧譁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吧?」
面對劉儉的質問,趙雲一開始並未做聲。
但隨後,他似是想通了,出言道:
「是!」
劉儉又將身子向前探了探:「你與你兄長不和,在我等一眾人前失禮,也是你與你家兄長早就商議好的,可對?」
趙雲深吸口氣:「是!」
劉儉繼續說道:「你家兄長趙珺手下的那些所謂義兵,根本也是作假,你們真定縣根本就沒有什麼兩千義軍!對不對?」
趙雲正色道:「義軍是有的,只是已不足兩千之數。」
劉儉道:「所謂的兩千義軍,不過是你兄長與真定縣長,用來騙取州郡的兵械,錢糧的手段?沒錯吧?他們在撒謊!在騙國相,騙常山王,也是在騙我!」
趙雲深吸口氣,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此時的他,完全沒有了前幾日在趙家與趙珺爭吵時的那份不顧一切的少年桀驁。
此刻的他,顯得平靜鎮定,聽到劉儉說破了他和兄長天大的秘密也未曾有所波瀾。
這才是真正的少年趙雲,這才是他的本相。
包括他身後的那一眾少年,也都沒有了劉儉第一次看到他們時的喧鬧不羈,一個個都是正襟危坐,竟然皆不失風度。
劉儉言道:「從我第一次看到你們所謂的義軍,我就覺得哪裡不對,那些義軍計程車卒雖看著很壯碩,操練的也算是得當,不過卻大多彼此不識,如果真是鄉里義軍,想來大半應為鄰,彼此之間定然熟稔,這是義軍的一大特色,瞞不過我的眼睛!」
趙雲點了點頭:「是。」
「還有前番在你們趙家,你和你的一眾兄弟們一進門就被趙珺呵斥,隨後你兄長與你就開始爭執,惹你不快失禮於人,自回臥室,看似無破綻,但細細想來,期間多有生澀做作之舉,只是我們當時都喝多了酒,不曾細想,」
「這分明就是你們兄弟故意此態,汝兄長不想讓你與我們這些貴人有所接觸,故做戲與你爭執,而汝等也都是故意在我們面前失儀,是為了躲我們,對否?」
趙雲深吸口氣:「方伯所言不錯。」
「如我所料不錯,你兄長與縣令作假義軍,騙取州郡錢糧的事,你們多少都是知道一些的,你兄趙珺與你等故作此態,是為了讓汝等置身事外,保全你們吧?」….
少年趙雲站起身,雙手環抱,向著劉儉長長作揖,懇請道:
「方伯既已識破我等,雲只求方伯能夠暫時饒恕我兄長的罪過,趙雲願入軍中為陣前罪卒,將功抵過,若有功,雲不求任何升遷,只求為大漢戍邊破賊斬敵首級時可為兄長贖罪。」
趙雲身後,那些少年郎也都是站起身,一同向劉儉作揖施禮:
「我等願用命上陣廝殺,但有功勞,不求升遷賞賜,只求為趙大兄贖罪!」
劉儉抬起了手,道:「朝廷法度在此,有什麼事情,都不是我說了算的!需按照朝廷的章程辦事!」
「就看汝等要不要說真話!」
「人,錯一次,或許
還有機會彌補,但若是一錯再錯,越陷越深,只怕誰也保爾等不住。」
「我之所以三日前沒有當面戳破趙珺,是因為我始終覺得,趙珺不是貪財重利會用這種愚蠢的方法去騙財貨的蠢鈍迂夫!當中定有隱情。」
「趙雲,今日本牧使暗中尋你至此,就是要聽爾等實言!這真定到底出了何事,趙珺為何行如此大罪之事,你若是知曉內中詳情,儘管說來!」
「我不能保證我一定會饒了趙珺,該受的罪責,他一樣躲不了!但不該是他受的懲戒,本牧使也絕不會偏頗讓他替人頂罪,當然你也可以不說,日後由我自己查證,何去何從,汝自行抉擇!」
話音落時,場中一片蕭索寂靜。
隨後,便見趙雲單膝跪在地上。
他向著劉儉抱拳道:「雲久聞破鮮卑的劉使君之名,今日一見,果是英雄人物!常山一千七百壯士的英魂,可得瞑目!」
說罷,便見趙雲轉頭但他身後的一眾小兄弟們道:
「都給方伯跪下!」
刷!
便見這一眾十幾歲的少年郎們齊齊的跪倒在劉儉的面前,動作整齊到讓人心驚。
饒是劉儉和程普久經戰陣,此刻也甚感驚訝。
著實訓練有素!
趙雲站起身,走到第一個少年的身邊。
那個少年,正是前日在趙家,為趙珺送野物,反而被趙珺駁斥讓他拿回去的那個少年。
趙雲說道:「蘭,把你的外服褪下。」
那少年二話不說,直接褪去了外服。
他尚未長成的身體上,前胸有三道深深的刀疤,雖然已經掉痂露出新肉,但依舊觸目驚心,可想這少年當初受了何等的重傷。
趙雲道:「方伯,實不相瞞!黃巾起事之時,常山國相與常山王盡皆棄國而走,太行山脈原本就藏匿的賊寇,乘著黃巾亂起,乘火打劫,屢次出兵劫掠諸縣,我真定縣可謂首當其衝!」
「當時,太行諸賊劫掠了縣中倉廩,猶不滿足,但縣城周邊豪右的鄔堡守衛森嚴,當中還有徒戶助守,賊不敢攻之,於是便為禍鄉中,多少鄉人的財貨糧種為賊所劫,多少人的父兄為賊殺害,又有多少人的母姨妻妹,為賊所凌辱!」….
「當時,褚燕與其父號召鄉民躲入山林之中,但終歸還有人是走不了的,那些不能進山,只能守家帶地的鄉民又該如何?國中無兵,難道就任賊所害?」
「於是我兄趙珺招募鄉中青壯,組成義軍,自給自足,以民充軍,抵禦賊寇!」
說罷,趙雲伸手指向那名坦露著上身的少年,道:「這是我結義兄弟夏侯蘭,他自幼喪父,家中只有兩個兄長夏侯芝,夏侯齊,兄弟三人皆響應我兄長號召,入義軍守護真定!」
「兄弟三人保衛真定,兩兄長與賊交手時,皆奮勇拼殺不退而死,蘭今年十五歲,胸前被賊砍中三刀,險喪命,臥榻兩月方得起身,蘭母體弱不能耕種,賊退後只能將田地賤賣於本縣豪右,為蘭買藥治傷,一家男丁為了守護真定皆喪,到頭來卻連田都沒了,難道朝廷不該給錢糧撫卹嗎?!!」
說到這的時候,少年趙雲的眸中,隱隱有些薄霧,牙齒也微微有些顫抖,說話的聲音也有些激動。
他深吸口氣,又走到另外一個跪倒的少年身邊。
「褪去你的衣服給方伯看!」
那少年褪去衣物,他的左下腹有一塊很大的疤,周邊的面板雖然癒合,被撕扯的血肉模糊。
「這是我鄉中人陳雄,其父其叔從兄,在抵禦太行諸賊時皆為賊所害,他一家男丁,斬賊寇十七人,救下被擄掠的婦孺二十餘人,卻無任何所得!其父為賊用箭雨射殺時,陳雄腹中
一箭,依舊帶傷拼死背其父屍首歸陣,其母哭三日,雙目不能視,陳雄照顧其母,戰後家中薄田亦為豪右購併,難道他們就活該全家赴死後,連口吃食都沒有嗎!」
劉儉聽到這,沉默了。
趙雲伸手,又指向一個少年:「這位王煥王兄弟,年方十三,父母皆死於賊手,他兩個姐姐都被賊搶入太行山中,至今生死不明!若非我兄長帶他入義軍,供養其食,他根本就活不到現在,更不會想要入義軍為父母報仇!可是他們家的房子都被燒燬,宅田甚至連賣都沒賣,就直接被人佔了,誰管了他?!」
說到這,趙雲用力一揮手,大聲道:「將你們身上的衣服都褪下!給方伯看!」
在趙雲的指揮下,所有人盡皆褪去衣衫。
只是一群十幾歲的少年郎,每一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是傷痕累累,讓人觸目驚心。
趙雲抿著嘴,眼圈微紅,問劉儉道:「兩千義軍,當初確實是有的,可是現在,只餘下不足三百人,那一千七百人皆已是亡魂了!方伯最近在真定看到的,是真定縣令尋地方豪右借的氓首充數,皆是各家豪右奴人!」
「方伯此刻看到了兩千假義軍,卻不知,那死去的一千七百人,在沒有國相,沒有縣令,沒有官軍的形勢下,為了這片土地奮死與賊拼殺,豪右的鄔堡內,有錢有糧有人,卻只是作壁上觀,只要賊寇不打到鄔堡門口,他們就未曾出過一人!」….
「但是現在,賊寇退了,常山太平了,新的縣令到任……可死去的一千七百兒郎的家眷無人贍養,他們遺留下的田地被那些作壁上觀者侵佔,我趙家幾乎耗盡所有存糧,也未能安置幾戶人家!」
「當此時節,我兄長可以選擇不管,也可以選擇不問,但若如此,我趙氏中人無顏存於天地之間!」
「褚燕可以拐帶鄉民入鄉為賊,但我趙家人不會!我兄長能做的,只能是與那縣令妥協,聯合諸豪,假傳義軍之勢,騙取郡國錢糧!我兄長不是為了財,他只是想讓那一千七百鄉鄰在九泉瞑目,僅此而已。」
劉儉問道:「既如此,你兄長得了我的許諾之後,為何還要特意邀請我來真定,難道就不怕我看出破綻?」
「他怕!但沒有辦法,這麼多的錢糧器械,方伯就是答應了,又豈能輕易許之,不看到真人,國中又豈能放糧?」
劉儉又道:「豪右諸家不會憑白配合你們,州郡所許給你們的輜重和財貨,他們要多少?」
「七成。」
劉儉的雙拳不由緊握。
不一會,他的雙手隨之又鬆開了。
他看向依舊垂頭跪在他面前的一眾少年郎。
這些孩子,都是為了保衛真定,與家人拼殺於前線,最終一無所有。
他們都是真定英傑亡魂的遺孤。
或許,他們才是真正的趙氏孤兒。
「你們,都起來吧。」劉儉的聲音,多少也有些顫抖。.
臊眉耷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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