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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您不能再履王位,您的兒孫終究有一天還是能夠重新踏足法蘭西的,他們迫切需要這些力量……」
也許是因為國王並沒有生氣的緣故,特雷維爾公爵說話越來越直白。
他的意思非常明確,現在形勢惡劣,雖然還有一線希望,但也是時候準備一下後路了。
後路是什麼?是東山再起的資本。
而之前波旁王家復辟過一次,已經體驗過「東山再起」的劇本了,所以此刻聽到他的話,國王的心裡並沒有那麼牴觸。
相反,他沉思了起來,仔細思考公爵的話。
如果萬一大事不妙,國王並不打算血戰到底,更加從來沒有想過殉國,他畢竟不是一個勇士,也不是那種會為了江山社稷不顧一切搏命的人,當年在大革命剛剛爆發之初,他三兄弟當中最早逃離法國的那一個,現在雖然四十年已經過去了,但是他依舊是當初的那個王弟阿圖瓦伯爵先生。
對他來說,逃跑流亡至少可以保住自家的性命,等待下一次東山再起的機會。
而假設真要逃跑流亡的話,那必須做兩件事——一方面儘量多帶走能夠控制的資源,比如財產珠寶,以及最忠實的擁護者,方便在外面圖謀反攻大業;而一方面,又應該儘量儲存自己支持者們的實力,畢竟想要回國需要一群國內擁護者出力。
波旁國王最忠誠、最天然的支持者們是誰?
這個問題不用問,當然就是那些名門舊貴族。一方面,王家和貴族們血脈相連,是同處一個階級;另一方面,在復辟之後,國王也非常注意籠絡和優待這些舊貴族,抬高國會上院貴族院的權力和地位,同時還用大量國家的稅金來彌補這些貴族世家們在大革命時期的財產損失。
正因為波旁王室一直都在維護他們的利益,所以這些貴族們也會天然地支援國王,他們就是國王的基本盤。
如果碰到革命黨,這個基本盤是不會「變心」的,他們和革命黨一樣是死對頭,他們會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為了國王而赴湯蹈火,就像是當年的保王黨一樣。
可是,正如特雷維爾公爵所說,如果碰到了奧爾良家族,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奧爾良家族是王室旁支,也是此時此刻,除了王室本支之外,血統最近的旁系家族,他們覬覦王位,正如中世紀時那些領主家族內鬥一樣,具有某種「合理性」,而因為他們高貴的血統和身份,在那些舊貴族當中,奧爾良家族同樣有機會去籠絡他們,分化他們。
所以,如果奧爾良家族上臺,很有可能就會造成波旁王族基本盤的分裂,哪怕大部分人依舊堅持對王室本支的忠誠,必然也會有不少人因為奧爾良家族的威逼利誘而動搖,繼而投入到奧爾良家族的懷抱當中。
也就是說,對王室來說,如果自己失敗了,那奧爾良家族上臺是最惡劣的情況,它會分化自己支持者的力量,進而讓「東山再起」的希望也隨之大大降低。
從這一個意義上來說,王室寧可看到革命黨甚至波拿巴家族上臺,也不願意讓這個可惡的旁支小宗趁亂上位。
這些道理原本就不難懂,而在特雷維爾公爵大膽剖析之後,更是昭然若揭,國王心裡也頗以為然。
「你的意思是,不能讓奧爾良公爵上臺?」於是,他索性挑明瞭問公爵。
國王的疑問,讓特雷維爾公爵心裡頭一陣發熱。
他醞釀了這麼久,等的就是這一刻——而接下來,他的發揮,就決定了特雷維爾家族在接下來幾十年的地位和命運了。
雖然心裡激動,但是表面上,公爵反倒是比往常更加冷靜和沉痛,他以悲傷的表情點了點頭。
「是的,我經過仔細考慮之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儘管在精神上,我極度不願意承認王朝有可能再度遭遇危難,但是我的忠誠心和我的責任感,不允許我不去考慮最壞的可能,並且為之思考應對之策,請您饒恕我的罪過!」
「不,你沒有罪過,犯下罪過的是那些無恥的逆賊。」國王搖了搖頭,此時他並沒有心情發火,所以哪怕咬牙切齒,也沒有了那種殺氣。
接著,他搖搖晃晃地走到了窗邊,然後看了看王宮之外不遠處的街道,而從那裡隱隱約約已經可以看到街壘了——顯然,議會在這幾天當中集結了支援他們的市民,組建了國民自衛軍,而他們已經逼近王宮了。
現在他們還沒有開火,顯然他們是想要「不戰而屈人之兵」,利用兵臨城下的壓力,逼迫自己主動退位,以最小的代價完成這個卑鄙篡位陰謀。
一想到這裡,國王老邁乾裂的嘴唇也隨之抽搐了起來。
這是何等的侮辱!
波拿巴家族還在幾百公里之外,而奧爾良家族卻已經近在咫尺,而且急不可待地想要奪走自己的王位。
比起奧爾良公爵這個忘恩負義、處心積慮謀奪主支家業的叛徒,波拿巴家族在這一刻倒是似乎可愛了起來。
他現在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無論做什麼決定,都必須要快。
「你認為是時候準備後路了嗎?」他轉過頭來,然後緊盯著特雷維爾公爵,「菲利普,跟我說實話。」
「是的,陛下。」特雷維爾公爵躬了躬身,然後淒涼地回答,「您有可能不得不暫時離開這個由您統治的國家,不過,即使您暫時失敗,您也可以決定誰將成為勝利者。」
國王不置可否。
公爵的話正因為真實,所以才有足夠的說服力。
在議會和巴黎市民的暴亂持續開始之後,他苦等的勤王軍隊並沒有出現,也就是說,軍隊哪怕沒有明著造反,也必然是以冷漠的態度冷眼旁觀,而效忠於自己的其他力量,也在紛紛拋棄自己。
時日無多了。
在公爵的力勸之下,他終於拋棄了心中那些僥倖心理,面對起了現實。
無論誰都可以贏,但奧爾良公爵不行!
在個人感情上,國王絕不願意便宜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而在政治利益上來說,他流亡以後想要進行國內佈局,最壞的局面也確實是奧爾良家族上臺。
那個波拿巴家族的小子,不管他是懷著怎樣的目的,在這個時間點上跑回法國的,但是就實際情況來說,反而可以給他提供一種另外的可能性——
如果波拿巴家族上臺,他的支持者大部分自然不會動搖;如果他們沒上臺,而是和奧爾良家族以及其他政治派別大混戰,重複幾十年前的那種混亂局面,那就更好了,在混亂過後,最終人們還是會懷戀正統王朝,再一次讓它復辟。
對!就這麼幹!
國王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猛然拿起權杖,重重地敲擊了一下地毯,「那就讓他也成為一個笑話吧!」他喃喃自語。
接著,他又詢問公爵。「那你認為,我們應該怎麼做?」
「要做的很簡單,您繼續堅持,繼續拖延時間,哪怕形勢再怎麼不利,您也不要向奧爾良公爵低頭。他想要不流血地得到您的讓位,以便哄騙世人說自己是一位合法繼位的國王,而您……您絕不能放棄!如果您一旦放棄,那麼您子孫就會處於一個非常不利的立場了。」特雷維爾公爵,立刻就向國王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只要您堅持,那奧爾良公爵就不得不撕破臉,暴露他無恥篡位者的真面目,他就再也沒辦法用他之前那一副偽裝出來的面孔去欺騙世人了!您每拖過一天,局勢就會更加混亂一份,等到波拿巴家族入場之後,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無論是變成共和國還是帝國,我敢說奧爾良公爵永遠也成不了國王!只要他們名聲盡喪,那麼所有的君主主義者,終究還會站在您這一邊,一旦日後風向有變,您就可以重新君臨這個國家了!」
「你說得對。」國王沉默地聽著,半晌之後,他重重點了點頭。
他知道,特雷維爾公爵給他的建議,並不是什麼完美的主意,但不管怎麼說,在這個人人噤若寒蟬只想明哲保身的時候,還有一個廷臣願意挺身而出為自己陳說利害,已經難能可貴了。
「菲利普,真是辛苦你了,考慮了這麼多事情。」接著,國王對公爵苦笑了一下,「謝謝你為我考慮了後路,那麼,你為自己考慮了什麼樣的後路呢?」
「陛下,我從未給自己考慮過後路。」公爵以十足的真誠,大聲地回答了國王,「我的家族不容許我去考慮效忠王室以外的後路。當年我們逃離了巴黎,追隨了路易十八國王陛下,如今假設您要離開,那我也將毫不猶豫地追隨您離開!無論您去哪兒,無論路上何種艱難險阻,我都會陪伴在您的身邊,當年我哪怕修了二十年的鞋也沒有向逆賊們低過頭,現在也絕不會例外!」
在公爵如此斬釘截鐵地表示以後要追隨王室流亡之後,國王心生感動,一時間差點流下了老淚。
「這樣的忠誠,如今可真是罕見啊……」他感慨了一句,接著,他主動伸出手來,拍了拍公爵的肩膀,「菲利普,今後,我們這個可悲的王室,恐怕還要繼續仰仗你們了,我希望你們不要改變這一份忠誠。」
公爵很快就明白了國王的意思——他已經想到了,一旦流亡出國,可能此生都難以活著回到法國了,以後這份「復辟」的事業,只能交給自己的兒孫們,他希望公爵和公爵的後人們,也要繼續效忠他的子孫,為復辟大業而奮鬥。
【歷史上的查理十世國王在1830年革命之後流亡英國,最終1836年死在了那裡,有趣的是1848年倒臺的路易菲利普國王(奧爾良公爵),和1871年倒臺的拿破崙三世,最終歸宿也是英國……】
「陛下,對我們來說,只有王室才真正代表著這個國家最崇高的美德,才值得我們付出忠誠。不管未來發生了什麼,不管前路有何種艱險,我和我的子孫,都會以自己曾經為您、為正統的王室效勞了一生而感到無比的自豪。」特雷維爾公爵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回應,「我們將世世代代效忠於您,以及您的子孫,永遠不渝!」
國王笑了笑,然後點了點頭。
也許是因為已經「想開了」的緣故,此刻的他,蒼老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最近的戾氣和暴躁,反倒是有一種解脫後的從容感。
之前在王朝陷入危機的時候,他焦慮、憤怒,絞盡腦汁想要挽回自己王朝的氣數;可是當接受了「氣數已盡」的事實之後,他反倒是已經沒有什麼可憤怒的了。
經過了這一番煎熬,眼下國王心裡只有一個執念——我可以完蛋,但你也別想好過。
對奧爾良公爵一家人的憤怒,此時在他心中已經超出了其他一切。
畢竟,十幾年來處心積慮擴張實力、拉攏叛賊,想盡一切辦法挖王朝牆角的人,並不是波拿巴家族的那小子,當時他還在奧地利的深宮當中幽禁著,一切都和他沒關係。
我之所以落到這個地步,絕大部分是拜你所賜,所以現在你想要我客客氣氣地把王位讓給你……呸,你休想!
「忘恩負義的狗***,你們休想得逞!」
國王陛下平靜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可怕的猙獰。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哪怕局勢絕望,也要想盡辦法拖下去,拖到奧爾良家族成不了國王為止。
這就是他對這位王室宗親最大的報復了。
國王沒有注意到,在他臉上閃過猙獰的同時,背後的特雷維爾公爵也在面無表情地觀察著自己,盤算權衡著。
這段時間,他一直刻意表現忠誠,盡忠職守保衛國王,贏取了國王的信任,而在窺伺許久之後,他終於找到了這個最好的時機向國王進言,也在暗地裡捅了奧爾良家族一刀。
這一刀,無形無質,但絕對深可見骨。
而他所做的這一切,終將會得到應有的回報——哪怕這份回報不是落到他身上也無所謂,只要特雷維爾家族能夠繼續長盛不衰那就足夠了。
此時的艾格隆還沒有想到,在他最為緊要的人生關口上,得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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