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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賽。”
聽到這個回答,諾瓦蒂埃侯爵眉毛一挑,“馬賽!那可是個好地方!我去過好幾回。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在那邊任職過好幾年,我的孫女兒都是在那兒出生的。”
埃德蒙-唐泰斯沒想到自己和侯爵居然還有這種緣分,因此頓時也來了精神。
“我故鄉的景色真是沒得說!雖然不及巴黎這般宏偉壯麗,但是卻也有生機勃勃的海港和一望無際的大海,那是我魂牽夢縈的地方……”
“您說得我都想再去一次看看了……”侯爵大笑,“不過我想,等到陛下的事業成功的時候,您可以衣錦還鄉,好好地在那裡風光一段時間了。”
埃德蒙頓時有些黯然。
家鄉是他引以為傲的地方,卻也是他的傷心地,就是在那裡,在他的婚宴上,他被警察帶走,然後莫名其妙地被送到了伊芙堡黑牢,過上了十幾年暗無天日的牢獄生活。
如果不是他的義父法利亞神父幫他剖析自己的處境,傻乎乎的自己甚至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面臨如此災難。
當然,這還要多虧陛下搭救了自己,否則自己就算回過味來了,也沒有任何用處,只能在黑牢當中哀嚎痛哭自己的厄運。
種種傷心事讓他雙目突然充滿了傷感,而老於世故的諾瓦蒂埃侯爵和特雷維爾侯爵都看出了伯爵的異常。
他們兩個不明所以,不過他們自然也知道應該轉開話題了。
“先生,您可不能說您的兒子不成器啊,他可是我們公認的年輕一代人當中最有前途的人之一呢。”特雷維爾將軍滿面笑容地開了個玩笑,“如果我的兒子要是有您兒子的本事,那我又何必這麼發愁呢!”
雖然這兩個人都是縱橫風雲的人物,但是上了年紀之後,他們不可避免地也帶上了為人父母的通性——比較各自的子女。而特雷維爾侯爵對兒子埃德加失望至極,再看到諾瓦蒂埃侯爵的兒子平步青雲前途遠大,心裡要是不酸楚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諾瓦蒂埃侯爵也有自己的痛處,他長嘆了口氣。
“哎!我倒希望那個小混蛋和你兒子一樣當個閒雲野鶴!他雄心勃勃地往上爬,但是卻站在了我們的對立面,我真沒想到自己居然養出了這樣的兒子來……”
諾瓦蒂埃侯爵的長吁短嘆,倒是引起了埃德蒙-唐泰斯的興趣,按照他們兩個人的對話來看,諾瓦蒂埃侯爵的兒子應該是一位目前的政府高官,效忠王室,所以侯爵才那樣痛心疾首。
他並不生氣,他知道,這些名門世家各自盤根錯節,家族成員分別效忠不同的勢力非常尋常——特雷維爾侯爵的親哥哥不也是國王的寵臣嗎,皇帝陛下才不會在乎這個。
“不知道您兒子現在處於什麼職位呢?”他不由得好奇發問。
“侯爵的兒子就是傑拉德-德-維爾福先生,現在擔任巴黎檢察院的檢察官,工作業績非常突出,而且享有鐵面無私的美名,是一位非常精明強幹的人,人人都說若干年後他一定可以成為王國的總檢察長。”特雷維爾侯爵代替諾瓦蒂埃侯爵回答了這個問題。
彷彿是怕埃德蒙理解錯誤似的,他又繼續解釋了下去,“嗯……這位檢察官從小就同父親政見不合,他受母親的影響更傾向於保王黨這一邊,所以在復辟之後他就使用了母親的姓氏,並且投身到了王國政府當中,為此他們父子兩個爭吵過很多次,現在幾乎互不來往了……”
“同室操戈的悲劇,我已經見過太多太多了,當年父子兄弟因為政見不合而彼此殘殺,如今這種事情發生在我身上也算是報應吧。”諾瓦蒂埃侯爵顯然有些意興闌珊,“那個小混蛋從小就喜歡跟我唱反調,後來他又娶了一個死硬的保王黨聖梅朗侯爵的女兒,然後藉助他之力謀到了馬賽代理檢察官的差事……所以這就是我和馬賽有過一些交集的原因。”
兩位侯爵的話,埃德蒙-唐泰斯聽得非常真切,但是又好像什麼都聽不清,他的耳朵都好像在發出鼓譟的鳴叫,讓他有些頭暈目眩。
“德-維爾福……德-維爾福檢察官……”他喃喃自語。
諾瓦蒂埃侯爵注意到了他的異常,於是好奇地詢問埃德蒙。“怎麼?伯爵,難道您認識我兒子嗎?”
埃德蒙的臉色非常難看,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自從從黑牢出來之後,他特意回過一次家鄉,然後暗中調查自己當年的遭遇,然後這一件並不複雜的案件的來龍去脈,就這樣被他理清楚了。
唐格拉爾攛掇費爾南寫信告密給自己,維爾福檢察官信以為真把他抓了起來,然後送到了黑牢裡。
事實非常清楚而且簡單——雖然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檢察官要這麼對待自己。
為什麼?他竟然沒有做基本的審查就把自己投入到了黑牢當中?為什麼他要如此狠心地對待自己?
他想不出答案,最後只能把原因歸結於“當時保王黨煽動白色恐怖,有殺錯無放過”,畢竟當時那種事情確實挺多的。
無論是什麼動機,總之檢察官就是他的仇人之一了——如果沒有這位檢察官從中使壞,那費爾南和唐格拉爾就算用盡心機又怎麼可能把自己送入大牢呢?
自然而然地,他也把維爾福檢察官列入到了自己的清算名單裡面。
可是今天,他卻愕然發現,檢察官的父親就坐在自己的面前,而且是同黨當中地位很高、名望卓著的大佬。
維爾福檢察官的父親,是諾瓦蒂埃侯爵,革命貴族兼前國民議會吉倫特派成員。
在1793年1月,國民議會對路易十六國王的叛國罪行做出了死刑判決,當時有361票同意,334票反對,26票認為應該判處死緩——在波旁王朝復辟之後,當年那些在路易十六死刑判決當中投下同意票的人都被當成了“弒君犯”,受到嚴厲譴責和清算。
不過,當年那些弒君犯們,有很多人已經在歷次大革命腥風血雨的清洗當中,已經被其他革命派別給處死了……比如羅伯斯庇爾、聖鞠斯特、菲利普-平等等等,不需要勞煩王家報復,他們自己就死於革命風暴當中。
而侯爵作為國民議會成員,在死刑判決當中投了反對票,因此雖然也有“逆犯”的罪行,但是並沒有弒君的汙名,再加上他也是世襲貴族的一員,所以並沒有受到太過於嚴厲的懲罰。
在波旁王朝復辟之後,路易十八國王鼓吹“和解”,也就沒有對他從重治罪,只是把他關了幾年然後就放出來了——當然,他的政治生涯就此告一段落,再也不可能在政壇發揮任何影響力。
不管怎麼說,對埃德蒙唐泰斯來說,諾瓦蒂埃侯爵都是必須尊重的前輩,他肯定也會是陛下的股肱之臣——值此用人之際,陛下一定會倚重這些忠心耿耿又富有執政經驗的老臣替他穩定大局。
所以,在陛下心中,諾瓦蒂埃侯爵的支援一定很重要!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自己能夠去報復他的兒子嗎?做得到嗎?
一想到這一層,埃德蒙-唐泰斯不由得冷汗淋漓,痛苦萬狀。
命運為什麼要如此捉弄自己?
“怎麼了?伯爵?您好像一副在被人拷打的樣子。”諾瓦蒂埃侯爵覺得有些異常,忍不住問。
怎麼辦?到底應該怎麼辦?
是隱瞞嗎?什麼都不說,然後暗中報復他的兒子?
作為受害者自己是有這個權利的。
可是你真的要以鬼鬼祟祟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復仇嗎?你在害怕嗎?你害怕什麼?
心念電轉之下,埃德蒙-唐泰斯突然熱血上頭,他決定冒一下險,以同黨和後輩的身份,向這位年邁的侯爵亮出一切,看看他如何處理。
他必須復仇,除了陛下之外,任何人擋在他面前都不行。
“諾瓦蒂埃侯爵,我斗膽問一下,您是一位紳士嗎?”他抬起頭來,坦然看著侯爵。
“我們法國人可不興說這個……”侯爵愣了一下,然後笑著搖了搖頭,“不過,我可以跟您保證,我這一生行事光明磊落,雖然幾次在形勢所迫之下殺了人,但是我都是在公平決鬥當中殺死對方的,還有證人可以作證。”
“喂,怎麼突然說到決鬥上了!”特雷維爾侯爵感覺氣氛有點不對勁,連忙制止。
“看看這位先生的眼神,那可是做好了一切覺悟的人才有的。”諾瓦蒂埃侯爵指著埃德蒙,“我不由得想到了那些。”
“兩位先生,你們都是我的同黨,也都出自於名門世家,更重要的是,你們的風範、還有生平的經歷,都讓我無比的佩服……你們是我的榜樣。”埃德蒙-唐泰斯猝然開口了,語氣當中帶有無比的誠摯,“我想跟你們說一樁往事,我懇請你們,聽到之後都為我保密,可以嗎?”
兩位侯爵對視了一眼,彼此之間更加感受到了此時氣氛的不正常。
不過既然基督山伯爵已經說到了這份上,他們自然也別無二話。“您請說,我們一定保密。”
埃德蒙-唐泰斯清了清嗓子,然後開始了自己的故事。
“從前在馬賽,有一艘商船名叫法老號,上面有個名叫埃德蒙-唐泰斯的年輕水手……”
埃德蒙以一種冷靜到異乎尋常的語氣,說出了自己的經歷——從水手變成囚犯,又機緣巧合之下投入到陛下的麾下,然後被陛下青眼有加,屢立功勳,最後變成了基督山伯爵。
這幾乎就是一個傳奇故事了,以至於人生閱歷無比豐富的兩位侯爵都聽得悠然神往。
而在最後,埃德蒙-唐泰斯說出了自己調查出來的真相,兩個人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無比。
維爾福檢察官!馬賽的代理檢察官,奪走了埃德蒙-唐泰斯曾經擁有的一切。
埃德蒙-唐泰斯訴說時的表情和語氣,讓他們兩個人絲毫不懷疑他這些話的真實性。更何況,發生的那一切還有很多東西可以互相印證。
尤其是諾瓦蒂埃侯爵,他更是明白了一切,甚至比埃德蒙-唐泰斯知道的還要更多。
他知道為什麼兒子要把這個小水手往死裡整——那是因為他害怕被人知道父親參與到了擁立拿破崙皇帝復辟的陰謀當中,進而危害到他自己的前途。
那封信就是從厄爾巴島送到當時在巴黎的波拿巴俱樂部的,而他自己就是那個俱樂部的副主席,是陰謀的主導者之一!
知道了這一切之後,他的心情隨之驟然跌落到了谷底。
應該怎麼辦?
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自己的兒子都是基督山伯爵是仇敵,他有無比光明正大的理由,施加任何程度的報復——而且他還大大方方地直接跟自己說了出來。
無疑,他可以違背自己剛才的諾言,回去之後提醒兒子小心提防,可是與生俱來的驕傲和尊嚴,不容許他在伯爵面前耍弄這種兩面派戲法。
“我說完了,我請您以您的良心和榮譽,對我做出一個公正的回答,侯爵先生。”埃德蒙-唐泰斯熱切地看著諾瓦蒂埃侯爵,等待著他的回答,“您認為,我應該怎麼辦?”
特雷維爾侯爵也暗暗看著諾瓦蒂埃,說實話,如果是他的話,肯定會選擇保兒子,為此付出任何代價都在所不惜,不過在這時候他當然會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
“我們都有各自家族的榮譽。”他低聲說,暗示了自己的意見。
“是的,榮譽!”沉默許久的諾瓦蒂埃侯爵長嘆一聲。
接著,他突然站起身來,然後恭敬無比地向埃德蒙唐泰斯俯下身來,花白的頭髮也由此落下,遮住了老花的眼睛,“先生,對於我兒子給您帶來的那些深重災難,我非常遺憾,也非常抱歉……我承認,您有報復的權利,我……我會為您守密的。”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突然哽咽,一瞬間似乎說不出話來了。
老父的眼神,讓埃德蒙看了之後也不禁深感憐憫,而這種光明磊落的答覆,更是讓他暗暗佩服。
但無論有多少憐憫和佩服,都沒有折損他那頑強的報復心,他一定要復仇。
“您希望怎樣對待他?”特雷維爾侯爵突然問。
“我……我還沒想好,但我一定要報復。”埃德蒙回答。
“那麼,等到時機合適,你們決鬥吧,以您自己的手來洗刷自己的冤屈和痛憤。”特雷維爾侯爵提議。“雖然法律上會有點障礙,不過我們可以輕易壓下去。”
埃德蒙唐泰斯並不反對這個意見,於是兩個人一起看向了諾瓦蒂埃侯爵。
而侯爵眼下沒有了剛才是意氣風發,相反失魂落魄起來。
他輕輕地跌坐了下來,然後長嘆了一口氣。
“雖然我們政見不合而且屢屢爭吵,但是他畢竟是我唯一的兒子,您能否等他生下了一位孫子再行使您的權利?”他近乎於祈求地看著埃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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