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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確實極少把別人認定為我的朋友……”
艾格妮絲靜靜地看著面前的少年。
雖然他面帶笑容,但是眉宇之間卻能夠看出一抹驕傲——即使在向別人表示友好的時候,他居然也是擺出一副‘這是你的榮幸’的模樣來。
真是個狂妄自大的傢伙。
但也許是被現在的氛圍所感染了,艾格妮絲居然也沒有感到不快。
她猶豫了片刻,然後伸出手來,和少年人的手握住了,然後搖晃了兩下。
艾格隆仔細感受著手指上傳來的觸感——他發現艾格妮絲的手指比他想象得要纖細,雖然因為可以預見的原因,上面有些老繭,但是也並未影響到少女的魅力,反倒是讓她多了幾分剛強。
就是這麼纖細的手指,卻可以輕易而迅速地了結別人的性命——艾格隆心想。
“您……您的手上沾過血嗎?”他不由得脫口而出。
一瞬間他就後悔了,這個問題問得實在有點失禮,如果艾格妮絲沒有殺過人或者傷過人,那還算好;但如果她真的手上沾了血,那自己這個問題豈不是勾起別人不愉快的回憶?
但是問都問出來了,所以他哪怕心裡後悔,也只能尷尬地看著對方,等待著艾格妮絲的回答。
正如他所擔心的那樣,聽到這個問題之後,艾格妮絲的眼神驟然變得清涼,她鬆開了少年人的手,然後抬頭看向了遠方的樹林。
“沒錯,我殺過人。”片刻之後,彷彿是耗盡了力氣一樣,她低聲回答。“準確來說,是在兩年前,我和別人比試的時候失手重傷了一個人,結果過得不久之後他就傷重不治了……這和我親手上的也沒什麼區別吧……”
艾格妮絲的聲音越來越小,彷彿陷入到了自責和懊惱當中,“那時候我才剛剛得到老師允許和別人用真劍比試,根本不知道應該怎樣控制分寸,面對他人的劍鋒我慌了神,然後拼盡全力回擊……等到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地上大聲呻吟了……上帝啊,他那時候的臉色真是白得可怕,即使到現在我還難以忘懷,從他之後我就懂得注意分寸了,再也沒有造成過類似的結果。”
說著說著,艾格妮絲的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顯然她是在發自內心地懊悔。
艾格隆並沒有因為她的話而感到害怕,相反他倒是有些吃驚——以劍術為愛好的她,居然會對重傷或者殺死別人這麼介意。
在艾格隆看來,既然是使用真劍比試,那麼刀劍無眼,造成任何結果都是自找的——況且艾格妮絲是堂堂正正擊敗對手的,那又有什麼必要懊惱呢?
所以,該說她是“強度不夠”呢?還是心地太善良呢?
“您剛剛說我的勝負欲並不強烈,雖然我不服氣,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您確實看得很準。”正當他在思索的時候,艾格妮絲又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我喜愛劍,但是我卻又不想看到自己手上沾上血,因為我知道人活著是多麼不容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和自己珍重的東西,正如我自己一樣……而我,卻輕易地斬斷了別人的人生,讓他再也無法見到自己的家人,我把自己最不願意面對的東西強加到了別人的身上,這是何等殘忍?”
接著,她又苦笑了起來。“您肯定覺得我很虛偽吧?一邊手中持劍一邊卻又說自己不想沾血,我也覺得很好笑,但確實是我的心中所想。”
看上去確實有點矛盾,不過艾格隆倒也不覺得奇怪——畢竟,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更何況艾格妮絲年紀其實還這麼小,她硬不起心腸來也很正常,甚至可以說是一件好事。
真要是那種殺人如麻、嗜血如命的瘋子,他反倒會心生厭惡吧。
“請不必為此愧疚,艾格妮絲,在我看來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他大聲地向艾格妮絲回答。“你沒有強迫任何人面對你的劍鋒,是他人自己選擇了和你對決,你和他承擔了同樣的風險,而最後你勝利了,他死了,這也是命運的抉擇——試問,如果你躺在了他的劍下,你的家人難道會開心嗎?不可能吧?既然來到了對決當中,那你只能拼盡全力去取勝,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家人,你都必須全力爭勝,沒有任何需要愧疚的地方!難道在面臨生命危險的時候,你還有留手的義務嗎?”
接著,他又攤開了手,指向了自己,“看看我吧,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有親手殺過人,最多最多不過只是給我的老師來了一劍——而他現在還在這邊向我效勞,所以如果我強詞奪理的話,但我手上沒有沾過人命,可是這樣的笑話有誰會信呢?就在此時此刻,就在這個地方,我驅使著自己的追隨者們和另外一支軍隊拼命,好幾百人死去了,而敵軍也死了上千人——他們都是因為我的野心而死的……如果我要愧疚的話,我現在就應該馬上拿起我手中的獵槍對著我的腦袋來一槍了!”
接著,他又回頭看向了艾格妮絲,然後繼續說了下去,“可是我沒有愧疚,在我看來,我沒有強迫任何人追隨我,更加沒有驅使他們無意義地送死……他們知道我在做什麼,更加知道我們這一切的意義……所以是他們自願選擇跟著我去直面生死的,命運帶走了其中一些人,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既然是上了戰場,那就跟上了決鬥場一樣,都是在生死的夾縫中求存,有些人不幸死了,但是他們的死是有價值的,我不會向他們道歉,我所能做的只有感謝他們的付出,並且繼續沿著我自己選定的路前行,也只有這樣才算不辜負他們的期待!
所以,你看看,我手上的血何止是你的百倍,但又有什麼可懊惱的呢?艾格妮絲,你應該拋下這種無謂的陰影,不然的話,以後每次和人對決的時候你都想著不能殺人流血,那你就等於一開始就讓自己置身險境了,因為你的敵人不會饒恕你!”
艾格妮絲看著面前突然滔滔不絕的少年人。
她知道,對方是有意在寬慰她,甚至不惜拿自己當例子。
她心裡何嘗不知道艾格隆所說的道理?只是有些心結,確實不是那麼容易越過去。
“您……您真是個大惡棍。”艾格妮絲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還從沒見過像您這樣自命不凡而且從不知收斂的人,為什麼您總能把一切您造成的犧牲都當成理所當然?!您難道看不出來您造成了多少災難嗎?”
“沒錯,我確實造成了災難,而且日後我會繼續造成更多更大的災難……可是那又怎麼樣呢?難道沒有我的話世界就會很美好嗎?”艾格隆理直氣壯地反問,“就看看我們腳下的土地吧,在我來之前,它已經被奴役了幾百年,而現在還在被異教徒血腥鎮壓,多少冤魂在這裡遊蕩,難道這是我造成的嗎?現在我雖然在這裡殺人放火,但如果我成功了,我就能夠盡我所能,讓這裡的災難儘快結束,讓這個民族能夠得到撫平創傷的機會……難道這不好嗎?
再看看法蘭西,如今它又窮困又疲憊,被荒謬可笑的維也納和約所困,還要被一群早就該進墳墓的殭屍統治,人民忍受著種種不合理的敲骨吸髓,如果我能夠用血與火來撫平這一切,讓人民重新獲得富裕的生活,那我難道不是做出了非凡的偉績嗎?我不害怕製造災難,只要一個災難能夠撫平更多災難就好,我相信我能夠以我的學識、我的精力以及我無窮的野心來實現這些。
沒錯,我是個壞蛋,我野心勃勃,甚至即使普通的富貴生活也滿足不了我,所以我逃離了奧地利,逃離了我的外祖父和梅特涅給我安排的生活……但是我也相信,我的野心至少是匹配得上時代的洪流的,我能夠將福祉均分給我的臣民,讓我的帝國繁榮昌盛,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面臨死亡,但在那一天到來之時,我能夠躺在床上告訴奄奄一息的自己——因為我的存在,世界變得更好了!”
雖然面前只有艾格妮絲一個聽眾,但是艾格隆卻一口氣將自己心中深藏的那些話,一口氣都給說了出來。
他並不是一個真誠的人,甚至可以說極其善於掩飾自己,可是此刻他卻在艾格妮絲面前渾然忘我——這篇小小的演說,似乎道盡了他對自己的所有評價和期許,他的手在有力地揮動著,而他的眼睛都似乎發著閃亮的光。
與其說是“理想”,倒不如說混雜著很多少年人的狂想,但是正因為如此,所以越發能夠感染到同齡的艾格妮絲。
是的,如此富有感染力的話語和肢體動作,把艾格妮絲聽得幾乎都呆住了。
她在巴黎從沒有見過有人用過這般說辭——不僅僅是同齡人,連宮廷的大人物也沒有說過。
那些大人們往往戴著假髮,面孔僵硬如殭屍,只知道翻來覆去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語,而且往往循規蹈矩到可笑的地步,彷彿只有用這種方式能體現出自己的尊嚴似的。
而他不一樣,既老實又狡猾,既腳踏實地又想入非非,不光有演說家的天賦,還帶著點詩人的狂氣。
儘管他說得東西,目前幾乎完全看不到蹤影,但是此時此刻艾格妮絲卻不由得相信,他是真能夠說得出做得到的。
他是個獨一無二的人……艾格妮絲再一次在心中承認。
也許即使沒有姐姐的叮囑,在見證過他的心中所想,瞭解過他的所作所為之後,自己也願意站在他這一邊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她終於回過神來了。
“好的,艾格隆,你的話我都會記住的。也許我們兩個的想法並不一致,不過我承認你剛才說得有道理……我確實不該為自己套上無意義的枷鎖,只要我堂堂正正地與人交鋒,並且直面生死的風險,那就算手上沾上鮮血又如何呢?我應該讓自己更加堅韌起來。”她一字一頓地說。
“這就對了,看來我的這些口水並沒有白費。”艾格隆高興地笑了起來,然後忍不住開了個玩笑。“有時候,行動比思考要重要,堅決果斷勝過任何聰明智慧——如果某天你需要給我來一劍,我勸你最好不要猶豫而是來個迅疾如雷的一擊,不然的話那機會就稍縱即逝了……”
“別說這種話。”艾格妮絲打斷了他,“您不要拿自己開玩笑……我的姐姐和姐夫都是您的臣僕,我怎麼會對您刀劍相向呢?”
“這可不一定,世事無常嘛……”艾格隆笑著聳了聳肩。
接著,他的表情又變得鄭重了起來,“對了,剛剛這些話我都沒有跟其他人說過,如果可以的話我請你為我保密,凡夫俗子們總是容易對實話大驚小怪的。”
“嗯,我當然會的。”艾格妮絲立刻點了點頭,“我對您說得那些,也請您保密。”
“那正好,看來我們有共享的秘密了。”艾格隆大笑著點了點頭,“這似乎就是真正的友情的開端吧?”
“您非要這麼說也可以。”艾格妮絲略微有些尷尬地回答,接著她又似乎有些不甘心,於是又逞強地補了一句,“您肯定認為您這是在恩賜給我榮耀,但是對我來說,朋友就是朋友,無論您是反賊還是皇帝,都是朋友,對我來說並無不同,我對待您的方式也不會有什麼變化。”
“嗯,這就是我想要看到的結果。”艾格隆完全沒有異議,“要是你也是個趨炎附勢之徒,那我反而覺得沒意思呢。”
接著,兩個人暫時中斷了對話,然後取下了套在樹上的韁繩,重新騎上了馬,踏入了林間的小徑。
不過,雖然重新拿起了弓,但艾格妮絲並沒有立刻射箭的意思。
她反倒像是想起了什麼,小聲地問了一句,“對了艾格隆,您確定要跟特蕾莎殿下結婚了嗎?”
“是的,我會娶特蕾莎,這是我對所有人的承諾,我不能收回。”艾格隆毫不猶豫地回答了她。“至於什麼時間……大概是戰事告一段落之後吧。”
“您對她,到底抱有怎樣的感情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明明拋棄過她一次吧?”
艾格妮絲一邊問,然後重新張弓,對著遠處射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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