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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沙皇陛下和自己的重臣們商討國家大事的時候,陛下口中的那位傑出的“詩人”,此時正在皇村內的葉卡捷琳娜宮的宴會廳裡,和自己的好朋友鮑里斯-彼得諾維奇-沃爾孔斯基共進午餐。

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儘管如今年僅28歲,但是已經是帝國公認的最優秀的詩人和文學家,然而他之所以能夠身處在此地,也僅僅是因為自己的貴族身份而已,帝國嚴酷的身份等級制度哪怕在文學世界裡也沒有留給多少自由的餘地。

然而普希金卻並不以此為傲,他才華橫溢,天賦驚人,年紀輕輕就在俄羅斯享有盛名,然而他追求自由的性格卻同帝國宮廷的氣氛格格不入。

他幾次寫詩,歌頌自由,反對沙皇的專制體制,而這必然也就冒犯了沙皇。

1820年,亞歷山大一世沙皇下令將年僅21歲的他貶斥到了高加索,兩年後又將他調到了烏克蘭的敖德薩,而他在各處顛簸當中依舊堅持創作,並且遊歷了高加索山區、頓河草原和克里米亞等地,以此來豐富自己的閱歷。

他堅持認為皇帝的權威不是來自於上帝而是來自於人間的法理,只有一個統治者順應人民的自由與安寧時,他的權威才值得尊重,用血腥是恐嚇不了人民的。

正如他在他的長詩《自由頌》裡面所寫到的那樣:

今天,無論是刑罰,是褒獎,

是血腥的囚牢,還是神壇,

全不能作你們真正的屏障;

請在法理可靠的廕庇下

首先把你們的頭低垂,

如是,人民的自由和安寧

才是皇座的永遠的守衛。

他的創作依舊延續著之前的基調,而這也讓沙皇難以容忍,1824年,沙皇亞歷山大下令將他帶到了他的家鄉普斯科夫監視居住。

直到1825年沙皇去世,弟弟尼古**基,才讓他解除了監視,來到了宮廷當中任職,但條件是他以後不允許創作反政府的詩歌。

雖然為了自由普希金做了退讓,然而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完全低下自己的頭顱,他曾經當面對著尼古拉一世沙皇說,自己敬重那些造反的十二月黨人朋友,並且如果自己當時在彼得堡的話,一定也會參加他們的起義。

他甚至還寫了一首短詩《致西伯利亞的囚徒》,歌頌那些被流放的十二月黨人們。

如果是其他人當著沙皇面說出這種話,那麼等待他的可能將是牢獄,至少也會被流放,然而尼古拉一世沙皇卻容忍了這種冒犯。

亞歷山大一世沙皇和尼古拉一世沙皇兩兄弟,都對這位天才詩人非常矛盾,既愛惜他的才華又討厭他的自由主義傾向和時不時在詩中流露的怪腔怪調,所以他們對普希金的處置雖然嚴厲但總留有餘地。

也許在尼古拉沙皇看來,詩人終究只是詩人而已,就算有什麼討厭的政治觀點終究也無關緊要,威脅不了自己的統治,他樂得用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來妝點自己的宮廷。

而普希金也知道,儘管他無數次歌頌自由與尊嚴,但是他依舊是這個專制帝國的一份子,他從來也沒有逃離過這個體系,他的貴族身份卻讓他得以擁有富裕的生活、擁有宮廷的尊重,也讓他可以享受皇村悠閒而又精緻的生活,而為了保持自己擁有的這一切,他也不得不在自己天馬行空的思緒之餘暫時低下頭來,暫時迎合現實的苟且。

這種現實和理想的衝突讓他倍感苦悶,自從來到皇村之後他就一直陷入這種精神上的苦悶當中,而且他發現自己也找不到別的解決辦法,只能用放浪形骸的貴族生活來暫時麻痺自己的心靈。

然而在內心的深處,他依舊在期盼著能夠出現某種意想不到的閃光,打碎他沉悶的生活。

儘管他不知道那道閃光到底是什麼,但是他相信終究世界會變得有所不同,此刻窒息沉悶的一切終究會消失不見。

而現在,他只能等待,安靜地享用自己的午餐。

他的對面,坐著一個穿著禁衛軍制服的金髮青年人,這位青年人名叫鮑里斯-沃爾孔斯基,他出身於貴族名門,而他的親戚們在上流社會的各界都非常活躍,勢力龐大,所以他未來的前途也備受看好,夫人們都希望把女兒嫁給這個有遠大前途的年輕人。

然而普希金和他結交,並不是看重他的家世和前途,只是因為他是一個討人喜歡的青年人,雖然他身上有點貴族青年常有的放浪和玩世不恭,不過即使如此,他依舊是個優雅而又風趣的人,懂得文學也有精神追求,和那些只會喝酒享樂的公子哥兒完全不同。

兩個人一邊聊天,一邊對飲,享受著午餐後的閒暇,時間也在緩緩地流逝。

不過,即使在閒談時,普希金也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隨口敷衍著朋友,不時看著遠處窗外的草坪,若有所思。

“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到底是什麼,讓你露出如此愁苦的表情呢?”鮑里斯-沃爾孔斯基突然問,“難道在這裡待著這麼讓你不開心嗎?”

“比起流放來,在這裡當然更開心一些。”普希金平靜地回答,“但是你也知道,人都討厭無聊。”

“那麼多小姐都沒能讓你擺脫無聊?那你可真是不知滿足。”鮑里斯-沃爾孔斯基聳了聳肩,以此來暗諷朋友。

不過,他很快就話鋒一轉,“那我給你提供一個有趣的訊息吧,相信會讓你暫時擺脫無聊。”

“什麼事情?”普希金連忙問。

鮑里斯放低了聲音,然後跟自己的朋友竊竊私語。

“那位萊希施泰特公爵,嗯,你知道,也就是拿破崙的兒子,自從逃出維也納之後一直杳無音信,不過這兩天訊息剛剛傳到彼得堡,他想要在希臘搞一番事業,幫助那裡的獨立事業。”

“什麼?”普希金差點驚愕地喊了出來。

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然後小聲問對方,“這是真的嗎?”

“我的朋友,你應該知道,在宮廷裡從來就沒有真正的秘密。”鮑里斯眨了眨眼睛,以戲謔的笑容回答,“即使我現在不告訴你,過個幾天你也會從其他人的竊竊私語當中得知這一切的。”

普希金沉默了,他知道自己朋友的話應該是對的,鮑里斯雖然平常愛開玩笑,但是不至於在這種事上騙自己。

也就是說,那個偉人的繼承人,真的不甘於沉寂,想要做點事情讓人銘記他的存在。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他因為日常的沉悶生活而日漸萎靡的心情,突然泛起一點點漣漪,彷彿正在為世界發生的新變化而感到興奮,以及不安。

但不管怎麼說,新鮮的東西總比這無聊的一切要好得多。

“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片刻之後,他忍不住又問。

鮑里斯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圍。

確定沒有人在觀察和偷聽自己兩人之後,他更加湊近了自己的朋友,然後小聲對他說。

“照現在的情況看,我們和土耳其人的戰爭可能很快就要爆發了——沙皇陛下決不允許任何人偷竊他的榮譽。”

普希金訝異地打量了鮑里斯一眼,但是卻也沒有太驚愕。

歷史上俄羅斯帝國就已經和土耳其人打了無數次戰爭,這並沒有什麼可稀奇的,況且這兩年帝國朝廷裡面一直有一派人堅決要求對奧斯曼帝國執行強硬路線。

所以那個少年人的所作所為,與其說是激發了沙皇的雄心,倒不如說是個導火索,他只是引燃了一場本就應該會發生的戰爭。

他想了想,然後又小聲笑了出來。

“呵……哈哈。真是有趣,難道我們對波拿巴家族竟然是如此不可容忍,以至於聽到一點訊息就要派兵剿滅嗎?”

“波拿巴家族只是個由頭而已,現在誰還真在乎他們啊。”鮑里斯-沃爾孔斯基搖了搖頭,“君士坦丁堡才是關鍵,沙皇陛下需要這份榮譽。”

“那列強會坐視嗎?”普希金感覺有些猶疑。

雖然他並不是那麼關心國家大事,但是身為一位宮廷貴族,他本能地就能夠感受到一些東西,所以才會察覺到問題的關鍵。

“誰知道呢,也許會也許不會,這是外交部的事情,跟我們就沒關係了。”鮑里斯-沃爾孔斯基拿起了酒杯,悠然喝下了一口紅酒,“能成最好,不能成至少我們也能趁機從土耳其帝國身上割下一塊肉來,這不是挺好的嗎?”

“倒也確實沒錯。”普希金也點了點頭。

普希金痛恨專制和腐朽,所以他天然就對土耳其充滿了蔑視和痛恨,相比於土耳其,沙皇體制都不算什麼了。

所以他也樂得看到土耳其帝國儘快衰亡,讓那些被它奴役的各個民族得到他們應得的自由。

他並不喜歡戰爭,但是如果這場戰爭能夠帶來一場民族解放的結果,那麼他也樂得看到它成為現實。

“如果發生戰爭,你一定會上戰場吧。”片刻之後,他問。

“那當然了。”鮑里斯-沃爾孔斯基理所當然地回答。

身為名門貴族,又是一名禁衛軍軍官,鮑里斯-沃爾孔斯基當然不願意放過這種建功立業的機會。

“那我祝你一切順利,前途遠大。”普希金對著朋友舉起了酒杯。“我親愛的朋友鮑里斯。”

“來,為我們可憐的萊希施泰特公爵殿下乾一杯吧。”鮑里斯-沃爾孔斯基也笑著拿起了酒杯,然後又開了一個玩笑。“祝這個小夥子身體健康,感謝他為我帶來了這場戰爭。”

兩個人的杯子輕輕碰撞,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我更願意你稱呼他為羅馬王。”喝下了一口酒之後,普希金說。

“那也太名不副實了。”鮑里斯-沃爾孔斯基搖了搖頭,似乎有些不以為然,“他既沒有帝國也沒有羅馬,實際上我稱呼他為公爵已經給他顏面了,畢竟奧地利帝國還願意不願意承認這個頭銜都很難說……奧國皇帝陛下可是對這位叛逆的外孫很是頭疼呢。”

“有些頭銜不是在官方名冊上,而是在精神上的。”普希金一邊說,一邊又喝下了一口酒,“相比於已經腐朽的一切,至少他身上代表了一些新的東西,一些前所未見又暫時被塵封的東西。雖然他的父親因為自己的傲慢和暴虐遭受了天罰,但是他並沒有做錯過什麼。”

確實,普希金對拿破崙和波拿巴家族的觀感十分複雜。

作為一個鐵桿的自由主義者,他對法國大革命報以褒獎和歡呼,並且讚揚拿破崙保衛了革命的果實,用《法典》來確立了大革命的精神,然而他也厭惡拿破崙後來登上帝位,走上了專制道路,更加痛恨拿破崙後來對俄羅斯的入侵。

在得知了拿破崙的去世之後,他寫下了一首長詩,在詩歌當中,他抒發了自己對拿破崙的複雜感情:一方面他痛恨拿破崙被權力所迷,成為了一個侵略者,最終被俄羅斯人民的反抗所打垮;但另一方面,他又承認拿破崙的崇高和功績,並且讚揚他為歐洲帶來了自由和榮光。

他長詩的最後一段,就是以如此感情來為拿破崙送別的。

“如今什麼人心胸褊狹,

甘願承受可恥的罵名,

才會發出輕率的譴責,

去驚擾他廢黜的亡靈!

阿,他為俄羅斯人民

指出了崇高的使命,

給世界以永恆的自由,

是他放逐生涯的遺贈。”

他原以為一切都已經被長久的埋葬,隨著拿破崙在荒島上的埋葬而變成一抔塵土,歐洲也將隨之落下夜幕,吞噬掉曾經的晨曦。

然而在今天,他卻驚愕地發現,那個人雖然死去,但是這個家族卻沒有甘心隨之消失,而是頑強倔強地掙扎著,似乎一定要站在世界的舞臺上。

對著這可悲又可敬的表演,普希金不忍心加以嘲弄和譴責。

他雖然不知道那位殿下到底想要什麼,至少他現在似乎是在為人類的解放和自由而努力,又有什麼可笑的呢?

他不知道後來的事情會如何發展,但是很明顯,這比皇村所發生的一切勾心鬥角和風流韻事都有趣得多。

對詩人來說,沉悶是最可怕的毒藥。

“據說萊希施泰特公爵還是個詩人。”就在這時候,鮑里斯-沃爾孔斯基突然又開口了,“我想你們兩個也許會有共同語言?”

普希金繼續沉默著。

直到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之後,他突然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朋友。

“鮑里斯,如果戰事發起,我申請隨同的話,你能幫我說情嗎?”

“當然可以。”鮑里斯-博爾孔斯基似乎對他的想法一點都不感到出奇,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又拿起酒杯,“乾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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