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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寒得抖了抖,心道方才好險啊,以往他不高興劍指所處寸草不生,血流成河,這次她能夠全須全尾地從房中出來,就實屬萬幸了。

「算了算了,我還是先回去想想明天的事吧,蔚大哥,你也去休息吧。」

蔚垚看了一眼房內,對鄭曲尺道:「阿青,明天將軍的事,就拜託你了。」

鄭曲尺見他這麼正兒八經地「託孤」,忽然感受到了明天將面臨的艱辛與危險。

她還是第一次參與這種諜戰任務,他們自以為她為墨家當細作多年,對這種事肯定輕車熟路。

沒錯,假如她當真是「桑瑄青」的話,但實則她這個鄭曲尺,根本沒啥經驗,自穿越過來,無論是刺殺、傳遞情報與暗中互通,全都是被動接受。

所以,她對於明天的事情,多少有些緊張:「我只能說,我會量力而行,盡力而為。」

蔚垚察覺到她的擔憂害怕,但這件事情非她不可,他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青,相信將軍,只要你肯相信他,你們的行動就一定會成功的。」

理科生向來講究邏輯,信任與成功,好像並不能劃等號吧。

她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你跟王澤邦他們,都會對宇文將軍這麼死心踏地?他……他……」

有些話,她也不好說出口。

他讓她相信將軍,這就表示在他心目中,宇文晟是一個值得相信、託付之人。

可他們難道從來沒想過,如宇文晟如此冷酷絕情、以殺止殺之人,他們就不擔心有一天,他性子愈發偏激陰鷙,為達成目的、或遇上需要抉擇之時,他會毫不猶豫地捨棄與犧牲他們?

彷彿從她眼中看出些什麼,蔚垚笑了笑,忽然望了望天色,道:「夫人,天還未黑,與我四下走走?」

「啊?」

「不是想聽聽我與將軍的事嗎?我慢慢講予你聽。」

兩人漫步在翠竹林中,葉片飄落在兩人肩周,晚霞點綴在暮靄籠罩的山尖上,迎面一陣微風吹來,清涼的剛剛好。

蔚垚神色慢慢淺淡含笑,他道:「我與將軍是最先認識的,那時候我十二,將軍才七歲……」

小時候的宇文晟長得特別好看,好看得就不像是一個正常的健康孩童,反倒是一樽欲碎的琉璃像,需雙手奉捧著仰視。

他膚色於陽光之下,白得透明,髮色墨青,瞳仁色偏淺,唇色亦偏淺,濃長的睫毛琥珀色,當他坐在白櫻樹下,落櫻飄散四野之時,他於那一片唯美雪白的風景之中,就像一個不屬塵世的櫻花精靈。

那是蔚垚第一次見到他。

他父親是宇文昊的屬下,他隨父親過來,因調皮搗蛋翻院牆時,不慎摔倒,爬起來時就看到了他。

兩人就這樣瞞著大人,偷偷認識了。

宇文晟七歲了,但他卻從未踏出過一步夢菀園。

他被他的父親生生囚禁在這一座庭院當中七年,期間不允與任何人接觸。

所以哪怕他七歲了,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會講。

他一年之中,幾乎日日夜夜都待在黑暗之中,唯有他母親生辰這一天,他才會被宇文昊放出來見一見日光。

他安靜、漠然地坐在樹下,呆呆不動,蔚垚當時真以為他不是活人。

因為他的面板蒼白得嚇人,簡直就是白櫻花瓣一般,死寂冷白,毫無生氣。

鄭曲尺聽後,簡直不敢想象,這得多狠的心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他父親,為什麼要將一個嬰幼兒囚禁在方寸之地七年,令他不見日月,不習常事?」鄭曲尺聲音輕顫地問著。

蔚垚下頜骨繃緊,許久平息了情緒之後,才道:「

此事,得將軍親自來與夫人講了,蔚垚不敢僭越。」

鄭曲尺的確被震動了,但同情歸同情,她卻不懂:「蔚大哥,你要與我講的就是這些嗎?」

蔚垚苦笑一聲:「不,你問我,為何會追隨將軍,對他死心踏地?其實很簡單,一開始我父親追隨他父親,後來,我便自然而然追隨他。」

「至於我甘心忠誠不變,只因將軍他雖不懂感情,漠視生命,對待一切不重要的事物手段殘忍,可他卻從未捨棄過我們,這些年以來,我們為將軍出生入死,可他也回頭救過我們無數次……」

他看著她,眸光深深,氣窒喉間後,長吁一聲,道:「夫人,將軍他的確傷害過你,可他……也救過你啊。」

鄭曲尺呆怔。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天,她被一群高大凶悍的蠻夷兵追殺,她一路逃跑,痛滾到坡下,被抓到之後,他們圍著她,玩弄她,嘲笑她,鞭笞她,虐她如一條死狗一般。

她從來都不是英勇赴死之人,她當時的心情如今想來,尤覺得驚悸、悲哀、絕望,她渴望被人救贖。

再後來,她以為她必死的那一個瞬間,一個人就像天神一樣神蹟一般地出現,救她出那一番悲慘境地。

那人,是宇文晟。

還有,在鉅鹿國的風谷沙城,她險些被逃難的人遷累,踐踏受傷時,也是他及時出現救她於危難。

是他,推她入地獄。

可也是他率重兵闖進鉅鹿,伸手將她帶回了鄴國,免她從此顛簸流離,親人失散,遠避它國。

這些,她沒忘。

正因為沒忘,所以她對他的心情一直是怒不得、怨不下,卻又親近不了,矛盾複雜得連她自己都煩得緊。

蔚垚停下腳步,與她相對,他語重心長道:「夫人,我知道你與世人眼中的將軍,都是隻能觀視而不敢靠近,你們認為他性情兇殘暴戾,害怕稍微靠近,便會被他恣雎獨斷所傷害。」

鄭曲尺一時無言以對,她的確是這樣想的。

性格有缺陷之人,自然不可能是情緒穩定之人,他可以時而溫風細雨,轉瞬便急風驟雨,再加上他身居高位,生殺予奪,誰敢置喙?

「可將軍他不是不可教化的啊,夫人。」他給她講將軍的過往,便是想告訴她:「將軍生來便受盡苛待,他沒被人愛過,自然也不懂如何去憐憫世人,可你如今是將軍唯一的親人、愛人,我不知道除了你,還有誰能夠讓將軍變得更好了。」

父之責,母之教,他通通缺失,他是自己野蠻、如雜草一般活下來,生長起來的。

鄭曲尺受不住蔚垚祈求的泛紅眼睛,下一秒,她垂下眼,卻搖頭:「別說笑了,我、我連自己都活得舉步艱難,我根本辦不到的。」

「不,你辦得到。」蔚垚篤定道:「將軍手上,從未留過任何刺客的性命,但是你先前一句住手,他卻止剎住的殺意,這是以前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還有當初你在風谷沙城,將軍為了你,放棄了燒燬風谷沙城的計劃,不殺盡其中的遺留禍害,只因怕你見血,懼怕於他更甚。」

他一口氣說完,胸膛起伏平喘片刻,才說下最後一句:「夫人,將軍為了你在改變、在隱忍、在剋制他的本性,也在學著別人對待妻子的溫柔,這些……你真的看懂了嗎?」

鄭曲尺如木雕杵直在那裡,人雖沒動,但心卻似那飄落的竹葉,經風一吹,凌亂得起起伏伏,不肯平靜。

許久,她擠出一抹勉強的微笑,一向口齒伶俐的她,這會兒要說的話,卻有些顛三倒四。

「蔚大哥,我、我這是第一次談物件、嫁人,可一上來就挑了宇文晟這種恐怖高難度的……我真的、真的很慌,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與

他成為真正的夫妻,也不知道,我該怎麼樣去接受這樣一個夫君,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了。

沒什麼苦大仇深的過往,也沒什麼家族的秘史傳承,她性格普通,人普通,就是現代一個愛好木藝、讀了些書的普通人。

她的人生觀,不會輕易被這個世界同化改變,她的三觀,也不會只跟著五官跑,她嘗試過,可她做不到。

但她太渺小了,在一個福縣中,她尚且不能夠隨心自由,那在七國千千萬萬的人當中,她更是泯然於眾。

所以,她從沒有因為自己是穿越人,就自大地認為,她可以憑她的力量去改變這個世道,還有這個世道生存的人。

每個人,都有他的一番為人處世的經歷,正因為她太渺小了,她只想謹守本心,守住她自己的那一分三畝地便好,別的,她真的有心無力。

蔚垚聽到她這樣說自己,心中一揪,唯有乾澀地說道:「是蔚大哥為難你了,我知道,你的性子好動開朗,熱情歡樂,你的世界永遠都是陽光明媚,所以你不會喜罅隙之中生長的陰暗之物。」

鄭曲尺想說,她也並沒有他說的那樣好,卻聽蔚垚又接著道:「但你可知,暗物亦喜溫暖的光亮,它們不斷地朝外生長,便是想爬出那片陰影,走到陽光所普照的地方?」

可她不是陽光。

她只是鄭曲尺,一個麻煩纏身的人,她正在努力自救,想爬出腳底那一片沼澤混潭。

鄭曲尺深吸一口氣:「我現在,不想這些,蔚大哥,天色不早了,我明日還得去千樹殿參加決賽,那我便先回去了。」

蔚垚今日已經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了,他知道自己分明就是在為難她,可還是那一句話,這事沒有別人,非她不可,更何況接下來將軍要進行的事情……

他擔心,若將軍心底沒有了任何束縛,肆無禁忌,一旦徹底失控,那麼鄴國將陷入何等境地,他不敢想象。

他心中的焦灼再深,也不能操之過急,他應道:「好。」

鄭曲尺與他點頭道別,就轉身離開了竹林,待她走了之後,來了一會兒的付榮跟王澤邦才現身走出。

他們走到蔚垚的身邊。

「難為你講了這麼多掏心掏肺的話,可夫人好像並沒有聽進去啊。」付榮無奈道:「人各有志嘛,誰家好女兒不喜純良溫善的郎君。」

之前,他一直覺得鄭曲尺哪堪配他們將軍,一個什麼都拿不出手的女子,哪比得上娶盛安公主有裨益。

可後來他才發現,她性子討喜、和善有趣,不僅有智慧還有極高手藝,再加上方才聽了她的話之後,代入她的立場,他也不好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將軍再好,但憑良心講,非良婿也,一個沒心的人。

「沒錯,她若始終不願,強求又如何?她本就配不上將軍,將軍身邊站的該是那些王權貴女,公主郡主。」王澤邦冷聲道。

蔚垚斜過眼,見王澤邦一副氣惱鄭曲尺不識好歹的樣子,便稍微提醒了一下他們:「你們還記得夫人被將軍誤會,一掌打落天塹、然後又被陌野擄到鉅鹿國時,將軍在那一段時間是什麼樣的嗎?」

兩人隨著他的講述,回憶起過往,便忍不住冒了一身寒意。

蔚垚又道:「而這一段時日,將軍又是什麼樣的?」

「……」兩人同時沉默。

蔚垚抱臂嗤笑道:「所以,你們最好祈禱夫人歇了和離的心思,否則我們以後估計日日都要過那般如履薄冰的生活了。」

「不行!」付榮第一個受不住,他被將軍折磨的畫面還歷歷在目,說什麼他也不要過那種日子!

王澤邦面部僵

硬,他軟下聲道:「……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勸勸還是能過的。」

蔚垚對他們倆直接翻了一個白眼。

「我反正已經勸過了,剩下的就看你們倆的本事了,勸得住,大家都好過,勸不住,都別好過了。」

付榮跟王澤邦的臉色霎時黑了又白了。

——

天剛微微亮之際,鄭曲尺就睜開了眼睛,她眼皮有些腫,一晚上的夢,將她折騰得一刻不得安寧。

她坐起來,發了一會兒呆,想到夢中內容,她聳了聳鼻尖,低聲啐道:「宇文晟……」你這個狗東西。

「你喚我?」

從旁一道明悅似風鈴的聲音打斷了她,如清風徐來,叫鄭曲尺一驚。

她倏地轉過頭,卻看到了坐在窗欞邊的宇文晟。

今日的他,換了一身仙冷的白衣。

重重疊疊的衣袍加重了他身上的硃筆描紅,以帶束髮,眼睛亦蒙了一根白紗巾,優越的五官叫他這一身,如同妖精修煉得到成仙,沒了那陰邪的妖氣,反而一身疏枝綴玉,白似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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