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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之上,七人分別左右坐下之後,就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之間沒有一人先開口說話。

之前在露天寬敞的地方不顯,但一旦一群陌生的人被放在相對狹小的封閉空間當中,就有一種無形的拘束感形成。

社牛還得數鄭曲尺,她率先打破沉默。

「諸位,敢問這坐墊如何?我讓繡娘以牛皮縫製了填充物,坐感軟中帶硬,硬中帶軟,特別適合長途跋涉的路途。」

金月立馬找到了共同話題:「這裡面放的是些什麼啊,你別說,這墊子坐著,確實比其它馬車的坐墊要舒服多了。」

他屁股抬起來,又用力坐下,反覆幾次試驗感受。

裡面是椰棕、棉布層與棉花,耐用又紮實,不但久坐不塌,支撐性更是槓槓的強。

鄭曲尺當然不會輕易告訴他們:「材料啊,暫時得先保密。」

這時,木熹熹看著座位中間,放置茶几或果盤的那張小案几:「這不是茶几嗎?它怎麼好像可以任意地推拉啊?」

他扯著案几加高的邊緣,當作拉手,朝外扯動著。

「這是一個臨時辦公或吃食的小案几,但若是累了,夜間只需將它這樣拖拽出來,靠在另一邊座位上固定,再將這些可拆卸的坐墊放置上去,就可以平躺下來睡得很好了。」

摺疊板,加上滑輪的設計,在現代很普遍,但他們卻是第一次見,紛紛驚歎不已。

「有趣,太有趣了,這樣用力一拖,它就整個滑出來了,還能當床板用,我看看,全部收放進去,案几只有一尺(約30c)公分,但一旦拉開,卻能夠躺下我一個大男人的身高。」

「對,夜間寒露、荒郊獸襲、暴雨風雪,人自然留在馬車內更安全,底層車廂它不僅能坐下八人位,還能睡下不少人。」

「這是什麼,為什麼會有一根木頭架在座位上?」

「有時候車上的人難免遇上險況,比如被追擊,馬車受損急剎,或者撞上什麼東西人仰車翻,這時候人只要牢牢抓緊它,就可以穩住身形,極大程度減少傷害。」

他們就像進入寶庫探寶的孩子似的,這裡摸摸,哪裡碰碰,十萬個為什麼縈繞在心頭。

他們幾人,在車上的每個角落都搜尋了一遍後,忽然開啟了車窗,見馬車已經行駛了一段路程,可這過程中,他們深陷好奇探索中,竟沒有察覺到特別大的動靜。

馬車以緩速前進,只比人力稍快那麼一些,但真做到了她曾說的「立杯不倒」的感受。

「阿青,能叫馬車再跑快些嗎?」

他們三個一個比一個性子歡脫,伸出頭來,感受著風速。

「可以。」她對外面馭車的蔚垚道:「蔚大哥,勞煩提速。」

「沒問題。」

鄭曲尺交待完之後,見四姓商賈都各自來了趣,不必她再介紹之後,她便也安靜了一會兒。

但還沒閒下心來,就感到了兩種感受各不同的視線,一直緊緊地盯著她。

一道是公輸即若的,他就像精密的機器一樣,想將她的身體剝析分解開來,看得仔仔細細,分毫分差。

一道則是彌苦住持,這一位年輕的住持長著一張普渡眾生的臉,但只是被肉眼所矇蔽之過,她總覺得他性似貪狼,總有一種隨時準備要捕食的兇悍。

但畢竟這只是一種虛無的感覺,倒也做不得準,但目前她至少可以確定,這個彌苦住持並不是表面看起來那樣良善慈悲。煩死了,果然還是不能不聊天啊。

她清了清嗓子,刻意避開這兩人,對龜茲商人穆哈道:「這還只是展示品,完成得匆忙,還需要多多完善,你瞧,本該設計在車上的吊頂燈,邊櫃與雲朵靠背,全

都還沒加上,假如買家付得起足夠的錢,便可儘量提任何要求,我都可滿足。」

「你的馬車,不僅設計有心思,連內裡的佈置都藏有心思,不知這位阿青工匠,你在你們鄴國工匠當中,屬於什麼級別?」穆哈拱了拱手,好奇問道。

坐在這車裡的人,主辦方肯定已經知道她是盤龍馬車幕後工匠,而這四位大商,若無意外以後肯定也是她的最大合作商,鄭曲尺也就不藏著掖著,趁此機會與他們打好關係。

「我叫鄭青,是鄴國工匠,目前評級工匠一級,不知四位大商都該如何稱呼?」

「失敬失敬,原來你竟然已是工匠——」穆哈表情徒然僵滯住了。

她、她剛說啥?!

其餘三人倏地將腦袋伸了回來,同時瞪大眼睛看著鄭曲尺。

「你方才說什麼?!你是工匠一級?是我聽錯了,還是你說錯了?」

這事本就瞞不了任何人,她也大大方方承認道:「你們沒聽錯,我也沒說錯,這事,有這麼驚奇嗎?我以往獨居深山進修,不理山下俗事,出師後才知,原來當木匠還得考核評級。」

她將身上的疑點都合理化,再打造出她為苦練技藝,久居山中、不諳世事,來打消別人對於她種種身世、來歷的探聽。

他們一聽她這話,那就是滿臉的「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都覺著她是在開玩笑。

直到鄭曲尺將工匠一級的牌子拿出來,擺在他們面前之後,他們才不得不信。

陳敗看著她,感到了驚歎:「鄭青,你們鄴國工匠,難道都像你這麼厲害嗎?我好久沒到鄴國去了,以往總聽別人說,鄴國的東西一個比一個劣質難看,所以我們陳家的商隊從不經過鄴國,可你一個工匠一級,就能夠製造出大匠水平的木器來,我覺著我可能被騙了。」

這話不能當真聽,只能說陳敗在刻意捧高鄭曲尺。

他也知道,先前他們這些商賈各種貶低、嘲諷鄴國工匠,將人得罪死死的,這會兒不得說上些好話找補啊。

「鄴國工匠中,自有翹楚,亦有低劣,這不可否認,而我,頂多算是一般。」

謙虛過頭,也就是狂傲了哈。

「不一般啊。」

「非常厲害。」

「挺嚇人的。」

「幹!」

三人轉過頭,齊齊看向永遠不跟緊隊型的龜茲商人。

「好啊,你在罵人?!」

穆哈摸了摸彎須,白了他們一眼:「你們講的話,跟我講的話,意思一樣一樣,憑什麼我就是罵人?」

「你們龜茲,難道就是這樣稱讚別人?」

「當然不是。」穆哈扶正了一下衣領,說道:「我這只是在表達我內心的震驚,不過,我們龜茲雖然製造的馬車如今比不上鄴國了,但至少在造船方面,那卻是你們望塵莫及的。」

「有什麼了不起,我們南陳的六藝五書,還有筆墨紙硯,那是七國聞名的!」

「我們宏勝國的建築群,如七星連月湖的湖下樓閣,春洪長樓的圍欄風景,那都拍案叫絕的!」

「那我們鉅鹿的攀雲梯、九公鹿鼎,不也是全國聞名嗎?」

這幾人在此攀比,聽得鄭曲尺簡直就是心旌搖曳,恨不能鑽進他們腦海之中觀賞一番這些景、物、器。

不過,她好心地提醒了他們一聲:「你們就好意思在公輸大家面前說這些個?」

他們一頓口舌輸出後,這才頓醒身在何處,身旁何人。

頓時,四人表情尷尬地瞥了一眼公輸即若。

公輸即若平靜視人,他道:「各國各家,皆有超群出眾之輩,亦有巧擅專技之

才,我雖承眾人恭維一句工匠魁首,但不敢自認全能,也無法以一勝百。」

這時,陳敗卻真心實意道:「哪裡哪裡,我聽說公輸大家造的千機弩,萬骨扇,還有凌雲梯,飛燕車,還有好多數不清的藝器、兵器,全都是頂尖之作。」

「對啊,咱們月家還有幸收藏了一件跗骨沉鳧,聽說北淵國的鳧軍,就是以此裝備大勝了龜茲船隊。」

龜茲商人聽了這話,臉色不太好了:「公輸大家手上的兵器、攻城器械,全都是舉國頂尖的不錯,我龜茲大敗一事,只是敗於這些厲害的武器之手,並非北淵國。」

「嘁,你就嘴硬吧。」

聽完他們口中的各種逸聞、趣事,鄭曲尺道:「北淵,最擅長的,應該是跟鉅鹿一般的戰爭器械吧。」

她的話,就好像一塊冰掉入了沸水當中,當即氣氛瞬間降溫。

公輸即若聞言,看向了她。

鄭曲尺微笑以對,令人看不清楚她這句真正的意圖。

「倒也沒錯。」

他沒有否認。

鄭曲尺曾聽聞,當一個國家大力生產、囤積兵器,便是為了戰爭做準備,達到侵略的目的。

囤積軍火往往意味著籌備戰爭。

而戰火蔓延,生生不息,就意味著犧牲、死亡。

她想透過公輸即若瞭解一下,為何霸權,就容不下其它國的存在,難道戰爭是唯一的解決之法嗎?

「為何非得研發這些?難道這些戰爭器械,能讓百姓吃飽穿暖、不受戰苦?」

公輸即若淡淡道:「你想說什麼?」

「增進民生福祉,利於民,而大量製造戰爭器械,就一定能利於國嗎?」她問他。

他回答道:「不一定利國,但卻一定護國。」

鄭曲尺聽完之後,足足反應了好幾秒,才失笑道:「是啊,是我太鑽牛角尖了。」

工匠們花費無數時間雕刻出來的精緻木器,或許一棍子就能打碎。

那麼棍子被造出來,一定就是為了毀滅嗎?

不一定。

它也能迎擊別人的棍子。

他們鄴國,好像也挺缺「棍子」的,落後捱打,又何止是鄴國工業方面。

聽聽人公輸即若造的那些駭人聽聞的器械,若他們北淵國真拿先進的軍事器械來攻打鄴國,以鄴國的軍事防禦,又能夠抵擋得住嗎?

或許是對鄴國越來越有歸宿感,她想問題的角度,也從一開始的個人利益,演變成一個國家一員,一個關注天下大事變遷、權衡利弊戰事的觀察者。

——

一番測試下來,直到規劃路線的終點,圍觀的商賈全都迫不及待奔跑過去,圍著馬車就是一番檢視。

見其安然無恙,除了車輪沾染上泥塵汙穢,竟沒有翻車跟路損?

七人從馬車上下來,公輸即若第一,隨後是彌苦住持,四姓商賈,鄭曲尺墊後。

眾人迫不及待地詢問。

「怎麼樣,方才我們在外邊看,只覺馬車行駛過程中,如行雲流水一般,不知道你們坐在馬車上的感受如何?」

「對啊對啊,我們等在上面,都快急死了。」

他們此刻的心情簡直就是兩極化,投了票的希望說好,沒投的希望說不好。

公輸即若對他們的提問,表現得很平靜,唯他目光掃過盤龍馬車,才生髮異樣光彩。

「我的感受,將付諸於這一柄刻刀之上。」

他走到馬車的窗子旁,呲呲,木榍掉落,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鐵筆銀鉤,勁健雄渾。

他們靜待片刻,才將刻於馬車上的評語

,一字一字讀出。

棲無風雨,無限馳驟,人生適意耳。

這句評,不得不說,囊括了穩、快與愜意享受,評價極高。

彌苦住持見公輸即若刻完了,便道:「公輸大家,可否借刻刀一用?」

「請。」

他走上前,攏起袖子,凝注片刻,便刻出——驕馬車如水,江勢鯨奔,山形虎踞,春風得意馬蹄遠。

他們看著上面的評語,那簡直是一個比一個誇張,一句比一句更讚美。

「好!」

「當真是好啊。」

四姓商賈不給刻字,就只能口頭評價來抒發自己的心頭感受。

有文話的人,每一句都是含義,沒什麼文化的人,除了一個「好」字,也沒別的字表達了。

「真的、真的就這麼好嗎?」一眾商賈臉色發白,似受到了重大的打擊。

「的確好,可惜你們晚了一步,現在,此盤龍馬車,與你們失之交臂了。」陳敗氣死人不償命道。

他的得意,讓沒投上票的商賈,此刻只想揍人。

「是我們失言了,這位阿青,你也不能不叫我們投吧。」

「就是啊,再給次機會吧。」

他們圍上阿青,態度跟之前簡直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轉變。

鄭曲尺問他們:「鄴國工匠的東西,你們如今覺得如何?」

「是我們狹隘了,鄴國自然是有好的工匠。」

「就是啊,樹有高低,人有胖瘦,我們一葉遮目,確實不該啊,以後誰要說鄴國製造全是殘次品,我定會上前與他們理論一番!」

鄭曲尺審視著他們此刻的「幡然醒悟」,那恨不得返回過去叫自己閉嘴的樣子,終於露出了一絲真心的笑意。

她眉開眼笑,與後方牧高義他們對視。

看他們一臉呆樣地聽著所有人都在讚美鄴國工匠,還傻兮兮地笑了起來,但笑著笑著,眼眶竟然就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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