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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仰起臉,街市暖黃的燈映照在其上,清冷而瓷釉光澤的面旁,如同皎潔的白月光。

是公輸即若。

他一襲藍衣,風揚起其衣袍,似一片霜清聚還散。

他準確地看向宇文晟所在的位置。

從他們進入雍春的那一刻起,他們的行蹤就全數掌握在他的手中。

宇文晟亦俯視下視線看著他,他也看著宇文晟。

而原本應該熱鬧的街市慢慢失去了聲音,燈火越來越黯,最終只剩下金興客棧內洩露出的昏暗光線。

落葉委埏側,如座塔似的鋸子帶著人,人數之眾,難以估計,他們從暗處黑潮一般慢慢將金興客棧包圍了起來。

蔚垚在另一個視窗,神色凌厲。

金興客棧的門口處,玄武(甲)軍排開護在前方,金器並未出鞘,屬於戒備與觀望狀態。

領頭者乃潤土,他冷漠又犀利的眼神,掃視過包圍過來的人群,大有誰敢越界,他便屠殺四方的氣勢。

“宇文晟,你可當真敢啊。”公輸即若感嘆了一聲。

宇文晟跟鉅鹿國的樑子,可算結得死死,與他們北淵國公輸家也隔著一段仇怨,可他這會兒堂而皇之出現在這裡,究竟是狂妄自大,還是胸有成竹?

宇文晟則偏頭一笑,他閒散地披著一件外袍,眉宇間慵懶而隨意,好似在他眼裡,公輸即若這樣威脅性的舉動,並不能令他動容。

“你公輸即若的盛情邀請,我怎麼能拒絕呢?畢竟,我可還承了你們公輸家好大一個人情啊。”他的反諷是真地道。

公輸即若眼神瞬間凍結。

公輸蘭的死,他竟講成是一個“人情”,他是認為,他們公輸家會就這樣白送他宇文晟的一條命嗎?

但想起公輸蘭的執著與痴情,公輸即若壓下與他口舌之爭的衝動,卻問:“公輸蘭是誰,你當真不記得了?”

當年,公輸蘭八、九歲時,曾化名為公堇蘭,由使臣帶往鄴國王宮談議政事,待過幾個月時間,她跟宇文晟估計也就是在那時候認識的吧。

宇文晟笑唇微翹,陰翳如圖蘭花般蘼冶至眼角處,紅紗之下,瞳仁亦一併泛著紅意:“誰說我不記得了?”

“你記得?”公輸即若怔忡。

他溫柔地講述道:“不就是當初我被王室子弟,像狗一樣踩趴在地上撿吃食,她見了順道給我扔了一個包子,後來或許是覺著我可憐,便特地在宴會之上,利用公輸家的權勢影響,開口向鄴國請求,叫我隨她一道前往北淵國的事?”

公輸即若不傻,自然聽得出來宇文晟口中的滿不在乎,或許更準確一點來說,是充滿了嘲弄不屑意味。

確實,在公輸蘭眼裡,她覺得那一段付出、珍貴、美好的過往,可在宇文晟心底,只有厭惡、可笑。

對天生壞種、不懂感情的人,一味的好,只會激化他們內心更深層的惡意。

“她對你是真心的。”

人已死,看在其父母的面上,公輸即若只當還公輸蘭生前的一個執念,將她的心意告知宇文晟。

“或許吧,可她太蠢了,她的可憐太自以為是了,她拿我當什麼?狗嗎?她隨便喂點吃的,幫我說幾句不關痛癢的好話,甚至想將我帶回她家養著,我就該感恩戴德?”

似覺得太好笑了,宇文晟沒忍住仰頭笑了起來,他的情緒反覆無常,可一時溫柔清淺,可一時扭曲大笑,笑得肩膀都一併顫抖起來。

當年因為她的莽撞,險些叫鄴王以為他私通外敵,宇文家與公輸家之間有秘密勾結,不說滅族之禍,卻也過了好幾年夾著尾巴求生的艱難生活。

她倒好,搗亂了一通之後,就跟沒事人一樣,拍拍屁股走人,卻獨留他於鄴王制造的煉獄當中,她的真心,可真叫人噁心啊。

覺得話到這,已經徹底將前因後果,也可以替鄭曲尺擇清關係,將殺人的鍋甩到宇文晟身上,公輸即若這才鬆緩下表情。

對於公輸蘭的死,說實話,他沒有一絲傷感與遺憾。

他甚至認為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是人是魔,她分不清,非要去沾惹宇文晟這顆毒瘤。

反正他欠她父母的恩情,已經悉數還清了,所以剩下的事情,是公輸家要討回一個公道,不是他公輸即若。

他淡淡道:“此事,公輸家與你自會算清,你此番前來鉅鹿雍春,該不會是真的打算參加霽春匠工會吧?”

“你說呢?”

兩人打著啞謎一樣的對話,別人聽不懂,但他們自己卻心知肚明。

公輸即若沉默片刻,道:“她呢?”

一直神色玩味戲謔的宇文晟,眸瞳一下眯起,但隨即他訝異道:“誰?我宇文晟身邊,還有你公輸即若需要問候的人嗎?”

明知故問。

他一走,福縣便失去了銅牆鐵壁的庇佑,公輸即若不信,他敢將鄭曲尺獨自一人留在那危機四伏的福縣。

但透過這一次試探,他已知道宇文晟的態度。

“明日,我很期待。”

期待,她會出現。

“這麼巧,我也很期待呢。”宇文晟臉上的笑容如同日光被黑影割裂。

期待,你們終將徹底決裂。

公輸即若帶著公輸家的弟子一併離開了,他這一次過來,看似釁事,但他真正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懂。

也或許,宇文晟也懂。

等人走後,宇文晟關閉上了窗,另外,金興客棧內全數人都一併熄滅了燈火。

方才公輸即若出現時,便將無關人等全數迷暈了,封鎖了街道,這一片真空地帶,只剩下他與宇文晟的人。

他們談話這麼久,鄭曲尺卻一直沒醒,不是睡得太沉,而是宇文晟提前點了她的睡穴。

替她解了穴,他側躺在她的身邊,眼神似擇人而食的毒蛇一般,吐著信,似考慮要對她咬上一口,還是舔舐一下她睡著後柔軟香甜的面頰。

“怎麼就這麼招人呢,一個陌野不夠,關著一個秋,外面又惹一個送鸞鐲的野男人,現在連公輸即若都特地過來,在公輸家的弟子面前為你撇清殺害公輸蘭的嫌疑……”

也不知道公輸即若私底下做了多少手腳,才能掩蓋下她親自動手殺了公輸蘭的事實,她若知道了公輸即若為了她費盡心思,是不是就會原諒他曾與公輸蘭聯手,陷害了她的事情……

那他呢?

他也錯過一次,她會選擇原諒他嗎?

宇文晟呼吸透著涼意,輕輕吐納道:“你最好要公平一些,待我心狠,便不可對別人如此寬容和善,若不原諒,那便一道不原諒吧,我可以慢慢與你廝磨到老,但凡到死之前,你有哪一刻對我心軟,我便算贏了。”

鄭曲尺好像聽到有人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她眯眯糊糊地睜開眼睛,人不清醒,但還勉強認得宇文晟這個身邊人。

“怎麼還沒睡?不舒服嗎?”

她始終記得他在生病當中,伸出手習慣性地摸向他額頭,發現冰冷一片。

“燒好像退了……”

她嘀咕著,眼睛眯了眯就要睡過去了,但卻被宇文晟伸手一抓,順勢將她抱住了。

“我好冷,我們挨近些,可好?”

他的力道很輕,看似抱住了她,但手臂卻虛虛地攏在她腰肢處,一句可好後,雙目執,等待她的回應。

鄭曲尺困得要命,她也懶得動了,對方是個病人,反正隔著被子,抱就抱吧,只要他能安份點睡覺別吵她了,她這明天還得去跟人“戰鬥”呢。

“嗯……”

她這一聲輕哼,卻叫宇文晟如同大赦一般,他舔了一下潤澤硃紅的唇瓣,慢慢湊近她,將她小小的身軀攏抱於懷中。

他不敢用力,怕驚醒了她,但又不似方才那樣虛著勢。

他像一隻趁著主人睡著,偷偷墊著貓爪子上床,擠窩進主人被子裡,貼著她才能睡得安穩。

——

天還沒大亮,鄭曲尺就突然驚醒了,她一翻身,就立馬跨過宇文晟下床。

她跑到銅鏡邊,左偏右偏,觀察著自己的臉。

她怕昨晚睡得太放鬆,而將新配備的臉給整壞了。

這張臉是昨晚她去付榮那新做的,付榮說,它可以整取整拿,長期佩戴,不用過段時間就去找他修復了,她若願意,自己就能輕鬆取戴。

他教了她方法,還給了她一瓶藥水,她也反覆試驗了幾遍,將摘取、敷戴都一併學會了。

別說,近看,這一張新皮好像更加細膩真實一些,付榮的手藝可真是厲害啊。

她在臉上摸了摸,又捏了捏,確定沒問題後,她回頭,見宇文晟還在睡著。

今天是什麼日子啊,可不能因為貪睡而遲到了。

她到床邊叫人:“宇文晟,該起了,咱們得早點到雍豐山,還得爬山、過橋、攀索,若晚了時辰就進不去了。”

宇文晟其實早就醒了,可他偏要叫她來喊他。

他睜開眼眸,霧意朦朧下,眼波流轉,他本就長著一雙柔情偏狹長的眸子,若生在女子身上,那是何等勾魂加纏綿,再配合上他眼尾的鳳凰淚痣,那當真是異常妖孽。

可他一笑,氣質上的無害溫和沖淡了面容的妖邪之氣,兩相矛盾結合下,便是一個有著正常外表、病態內心的宇文晟。

“這麼著急,是想去見公輸即若嗎?”

她已經開始適應他這人說話天外飛來一筆了:“我這麼著急,是為了急著去霽春工匠會上贏錢。”

他想起她醉酒後說的遠大志向,便支著身坐起:“等有了錢,你是不是就打算將盤龍車賣了,再去開一家叫什麼廠的,大批次造車買賣?”

“你怎麼知道?”鄭曲尺脫口而出。

宇文晟溫和道:“可是曲尺,在鄴國若沒得我支援,你或許做什麼事情都將寸步難行。”

嘿,這是在向她炫耀權勢嗎?

行,她被打動了。

鄭曲尺:“那我……”

“你想說,等賺了錢,你會給我分?”他笑盈盈道。

鄭曲尺連忙點頭:“對對對。”

“可我不缺錢。”

不缺錢?這世上,還會有人不缺錢?

鄭曲尺不信,可人家都說了不缺錢,她也不能逼著別人承認吧。

“那……”

除了錢,她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有什麼東西能夠說動他。

他道:“不如,等你想好了我要什麼,再來與我談條件吧,現在確實時間不早了,咱們該啟程前往雍豐山。”

——

霽春匠工會在鉅鹿國的雍春舉辦,具體場地則是在雍春的雍豐山上。

說起雍豐山,那裡有一個特別著名的寺廟,叫悟覺寺。

它著名在於,它的險,信眾想上山,想去悟覺寺參拜求佛,那不經歷一番艱辛跟驚險,是根本到不了的。

因為雍豐山上還有一座高達百米的山峰,四面懸崖峭壁,必須攀鐵索才能登上,而恰恰悟覺寺它就建在這山頂之上。

當初聽到霽春工匠會在山峰頂上舉辦,大夥都有些為難了……

“這沒路沒道的,咱們的盤龍馬車,該如何運送上去?”

“若以鐵索重吊,又唯恐會碰撞到峭壁石頭,損傷車身,但人力又該如何將它搬抬得上?”

這時鄭曲尺出了一個主意:“這個不難,我們可以先用木框架子為其護住周身,再以棉絮包裹外層,這樣一來,哪怕遭遇了碰撞,也不會輕易損傷內裡,只是這樣一來,重力加阻力,大約得需要二十幾人合一股力來拉車身了。”

“人手我們不缺,那就這麼辦。”

雍豐山由於是附近著名的景點,還鋪修了路,來往的馬車也不少,全是雍春城外出踏春的達官貴人,再加上舉辦霽春匠工會,又多了不少外地人出沒。

但到了長楓林那一片地域,無關人士就會被阻攔在外了。

除了拿著霽春匠工會的請柬,他們才能夠順利透過。

所以接下來與鄭曲尺他們同路的人,那一個個看起來就不簡單,有穿著特別古怪服飾的族群,有周身都掛滿工具的巨人,還有肩膀上一隻會扇動翅膀的雀啾木頭機械……

“不知道這霽春匠工會,是以什麼標準來選拔匠人來參賽的?”鄭曲尺好奇地問。

牧高義道:“瞧見那些人沒有?他們都是提前給霽春匠工會展示過自己的工藝,在得到認可之後,人這才會給他們派送請柬。”

鄭曲尺一聽,還有這流程,便問他們:“那咱們是展示了什麼,才得到霽春工匠會的請柬?”

“這……應該什麼都沒有吧。”史和通回憶了一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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