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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無咎縱身而去,約莫遁出三百里外,果見半空之中,立著一人。

當空搖曳,翩然若舞,看似無根浮萍,其實卻有其獨到的韻律。若觀見三味,則妙趣無窮。

來人面貌圓潤清朗,著一身黑白方格亂紋袍,正是歸無咎預料中的那人。

相對而立,歸無咎微微一笑。

軒轅懷目光之中倒是顯出一絲意外,微現波瀾。

認真望了一眼,軒轅懷言道:“數十載前,歸道友道行,似乎尚未臻至今日境界。看來鈞天劍上量度,與某離宗之時,又大有差別。”

能夠令軒轅懷驚訝的人事,並不多。

心中評斷,歸無咎見到自己的反應,與當初御孤乘、玉離子等人截然不同。雖然秦夢霖與自己一戰之後,勢必會通傳訊息。但是軒轅懷卻知,自身所持玄妙境界,非目見耳聞,難以斷其真實。

這就是“虛丹相合”之功了。歸無咎所得知的“軒轅懷”,並非秦夢霖口耳相傳,亦非擬諸圖畫形象。而是身心相通,等若歸無咎親自經歷了與軒轅懷那一戰的經驗。

換言之,對於歸無咎而言,軒轅懷並不陌生。

不止如此,歸無咎的心境,非松非緊,從容愜意。這並非是“尺度”的問題,而是真正沉浸下去,破妄見真。

歸無咎很從容。

因為他驗證了自己的“知道”。

軒轅懷一身氣象,在外人看來精微難測,幾乎打破了真正的極限。但是歸無咎卻一眼辨明,這是“上下貫通”的緣故。

歸無咎自己,是貫通至近道境;而軒轅懷,有可能更深一步,心識所見,已趨道境。

但歸無咎也並不會因此畏其鋒芒。因他的完整心識雖只到了近道境為止,但真幻間之旅中,他所窺見的有關“外象之精”的玄奧道理,已然是超越了道境之上的存在。雖只是管中窺豹,到底是各擅勝場、以為獨得之秘的倚仗。

歸無咎平靜言道:“來的遲了。”

軒轅懷微一搖頭,道:“演一場戲罷了。”

歸無咎聞言啞然,道:“這幾個字,可與道友身份神韻,並不相諧。”

軒轅懷笑言道:“哪裡有真正的超然物外?每個人都是局內人。時機恰當,自然要順手做一些事情。況且,某也的確對這件事有幾分興趣。”

歸無咎眉頭微凝,已大致猜出了軒轅懷的用意。

二人相對無言,但是心意神思之上的爭衡挾抗,卻似乎無所不至。

軒轅懷忽地一拂袖。

周遭數十里之內的水汽氤霧,忽然凝聚,匯作水象溪流,橫亙東西。

這並非是渾然成就、若虛若實的神通之象,而是真正的實相“溪流”。水象翠碧,清波翻騰,湧動流行,宛若翠玉。嘩嘩水聲震盪遠近,悠然不絕於耳,儼然與心田神思產生共鳴。

半空之上,就這樣多出了甚為湍急的一條河。

但奇妙的是,此等卓異變化,水汽匯合之象,並不像是軒轅懷以法力拿捏得來。

他這一拂袖,輕飄飄,空蕩蕩,似乎只是任意為之,無跡可尋。而近處物象,卻自然相感,儼然言出法隨,聞命賦形。

歸無咎微一沉吟,道:“方才軒轅道友所言,極得上下通融之要旨。然這一道細流,孤兀中天,虛實間離,似乎並不和諧。似稍當修繕,方為妥當。”

言畢,歸無咎信手伸出,掌心向天,微微上浮。

此時二人所立之處,雖然半空,但是距離地面並不算遠。

隨著歸無咎之動作,清晰可辨,地面陡然皸裂,然後許多浮土、草木、碎石、一齊泛湧而上,迅速的堆積在溪流兩側,構成岸谷。

山谷夾河,草木茵茵。

如此一來,面前景象,登時舊貌換新顏,變得生動活潑具體了起來。等若將地上景象,完全搬取浮空,成就一座空中密園。

軒轅懷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他自然看出,歸無咎的整個動作,亦完全尋不見刻意以法力搬運的痕跡。好似地上草木土石,自然受到感召,浮空凝形。整個步驟行雲流水,舉重若輕,並不亞於自己先前出手時的氣象。

歸無咎微微點頭,笑道:“軒轅道友倒是幫歸某印證了一個猜測。”

這輕飄飄的一揮手,乃是得之未久的“人我之餘”神通。

軒轅懷出手之時,所成意象極為通透巧妙,幾乎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其實歸無咎並未做過相應嘗試,也並不確認自己一定能夠復現。

只是心中略一推演,憑藉“人我之餘”統御外象的本領,似乎能夠做到。

他心中無憂無慮,無喜無懼,想到這一點,自然隨手就去做了。並不會有患得患失之心,想到萬一不成,那又如何,是否就矮了軒轅懷一頭。

結果,卻是水到渠成。

這說明越衡宗至善的一十八法之中,當有“人我之餘”的位置。

軒轅懷又伸手一點。

兩岸亂石之中,立刻被清理出兩塊,約莫三尺多高。

兩塊石頭,當空一轉,立刻變得整潔無比,然後慢悠悠的轉動到二人身前。

依舊是“不假於力”的路子,但是規模卻要小得多了。這一手只是順手為之,並無考較之意。就算是功行稍遜之輩,同樣能夠做到。

軒轅懷道一聲“請坐”,便一步踏上其中一塊圓石,大刀金馬,隨意坐下。

歸無咎一頷首,亦在另一塊石上灑然坐下。

二人相視一笑。

儘管並未明言,亦不曾以神意交流。但是此時此境此景,周遭累積而成的一切要素,卻自然而然地雙方所持之“心意”烘托出來!

接下來的題目,心照不宣。

二人同時出手!

明光燦爛。

但是這“出手”的方向卻非指向對方;而是一致向前。

無數精微奧妙的“點”,宛若繁星。既像是線條所刻之虛形,又像是真正的實體,紛紛揚揚,從歸無咎、軒轅懷二人的袖口處噴湧,其勢無窮無盡。滔滔星流,一同湧入河水之中!

其實,若有慧心明練之人,不為這神通氣象所迷惑,觀其真形。立刻便能分辨得出,這些紛亂之象,其實都是“游魚”之象;若是不落形跡,看出這神通之象的本體,其實卻是再清楚不過的“劍意”。

劍意游魚。

幾乎只是數息之間,河流之內,多出了數萬條游魚。

游魚入水之後,眼前一花,二人已各自手持一根釣竿。

兩枚釣竿盡頭,似乎並不見絲線垂落,望之空空蕩蕩。

傳聞之中,有直鉤垂釣,號稱“願者上鉤”。但是連魚鉤、魚線一應俱無,僅執一竹,卻是前所未見。

軒轅懷、歸無咎,卻都是專心致志,儼然入定。

這是一場奇特的較量。

萬千劍意游魚,皆在看似並不甚深的水底,奔走撕咬。水底“劍魚”總數,其實是在以一個相當顯著的速度縮小。

粗粗看來,這是劍術,劍意,劍陣的較量。

若非對軒轅懷與秦夢霖、李雲龍兩戰有著深徹的鑽研,任憑資質悟性再高,也會作如是解。

其實不然——

這是演算之功的博弈。

萬千劍魚,每一步之奔逐東西,進退趨避,皆遵循著特殊的軌跡,一切由兩枚釣竿統御。如何才能實現收益的最大,端的看你推演之道上的深淺造詣。

若歸無咎在此道上的水準,相當於烏蘭河之戰時的李雲龍。那麼至多一個時辰,他所布劍魚就會被吞噬殆盡。而軒轅懷那一頭,卻會餘下三分之一以上。

歸無咎鎮定如恆。

應對此時情境,他怎會沒有準備?

其實所謂“天算”之力,若要建功,那就必須完全摸準了對手的能力極限。

這是理所當然的,也並不能算是此法“缺陷”。試想,若是對手未出全力,便能與你鬥一個五五開,那說明對方戰力規模在你之上。那無論動用任何神通,皆無勝算。若對方不得不竭盡全力,那就是“天算”法門建功之時。

這數十年來,秦夢霖深研此道,亦有極大收穫。

歸無咎心中有數,這並非他所持之“道”。若要在此道上有所造詣,等若白手起家,追趕上秦夢霖已屬難能,更何況是軒轅懷?

但不行此道,並不意味著沒有應對之法。

當年陰陽洞天之戰,歸無咎是以“前知三十六息”的手段,一鼓作氣破解了“心陣靈眸”。

不過,若是敵手不追求一擊致命、覷得破綻,而是積少成多,累積優勢——一如此時此刻,又當奈何?

這就是歸無咎今日所用的法門了。

依舊是《金花玉蒂玄珠妙法》中前知三十六息的功夫。但是運轉之思路,卻有所變化。

歸無咎自然是全力以赴。

但是。

立足於當下,見招拆招,是“全力以赴”。

動用前知秘法,提前窺見一個剎那之後產生的應對策略,同樣是“全力以赴”。

窺見兩個剎那。

窺見三個剎那。

直至一息,十息……

這一門前知秘法,並不將三十六息一口氣用盡了。每往前多推演一線,時時變化,歸無咎所得出的應對策略自是截然不同。

令敵手未明己之虛實,的是破解“天算”之策的良法。

若是換作旁人,沿此道之策略,無非是示弱深藏。但是面臨軒轅懷這一層次的敵手,略微不盡全力,立刻就被擊潰了,又哪裡有示弱的餘地?

但你若全力以赴,那你的“全力”便是一個“定數”,不須臾就會被“天算”之法超越神意之上制住。

如歸無咎無限等分“前知三十六息”的手段,等若使得自家臨敵之策始終保持在一個動態的變化中,而又無愧於“全力以赴”四個字。

三十六息雖然有限,但若細分下去,其實卻是無窮無盡。

這一手段,等若是從根本上保證了面對“天算”大道,能夠自保不失。

忽忽然,半個時辰過去。

河中游魚,始終以齊頭並進的速度削減,始終未有一方佔得上風。現在池魚之數,已是屈指可數。

又過了十餘息,歸無咎、軒轅懷同時提竿。

二人所顯化的最後一枚游魚,並未照例“同歸於盡”,而是垂於釣竿之下六七尺的虛空,好似真的被無形中的絲線所牽引,活蹦亂跳,左右翻騰。

兩人收杆,將兩尾游魚捉在掌中,細細感應一陣。

然後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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